第二十五章 吉星与煞星 · 5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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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那我就叫你乌利亚,”我迸出这个名字来,是很费了点劲儿的。

“谢谢你啦,”他装作热烈的样子回答我说。“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听你叫我乌利亚,就跟我听到从前吹的清风,或者从前响的钟声一样。对不起,我刚说什么来着?”

“说维克菲先生来着,”我给他提了个头儿。

“哦,是啦,不错,”乌利亚说。“啊,太粗心大意啦,考坡菲少爷。这个话,除了你,我不会对任何人提的。即便对你,也只是提一提就完了,不能再多说。如果这几年以来,在我的地位上换一个别人,那那个人这时候,就要把维克菲先生(哦,多么好的一个人,考坡菲少爷),就要把维克菲先生完全按在大拇指底下。按在——大拇指底下。”乌利亚极端慢腾腾地说,同时把他那利爪魔掌,伸在我的桌子上,把他那个大拇指往桌子上使劲一按,一直按得桌子都颤动起来,甚而连屋子都颤动起来。

如果我不得不眼看着他把他那外八字的大脚丫子踩在维克菲先生的脑袋上,那我想,我也没法恨他恨得更厉害。

“唉,考坡菲少爷,”他轻声柔气地接着说,这种声音,和他用大拇指按桌子那种劲头,成了极强烈的对照,因为那个大拇指往下按的劲儿,绝没有一丁点放松的意思,“那是毫无疑问的。那一定会遭到损失,丢尽脸面,还有我也说不上来的什么哪。维克菲先生也知道这种情况。我就是安贱下作地给他做安贱下作的工具的,他就把我提拔到一种高高的地位上——我从来几乎连想都没想到我会爬上去的地位上。我应该怎样感激他才对哪!”他说完了这番话,把脸转到我这面,眼睛却没看我,他把他那弯着的大拇指,从原来按着桌子的地方挪开,满腹心事的样子,用它慢腾腾地搔他的那瘦长的腮颊,好像刮他脸上的胡子似的。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当时看着他那阴险狡猾的脸,有红色的火光和它恰好相配地照着它,正在准备另外的什么事,我愤怒得一颗心直跳。

“考坡菲少爷!”他又开口说——“不过我这是耽误你睡觉啦吧?”

“你没耽误我睡觉,我平常都睡得很晚。”

“谢谢你啦,考坡菲少爷!固然不错,从你头一次跟我打招呼的时候以后,我已经从我这个安贱下作的地位提升了,但是我仍旧还是安贱下作的。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是别的样子,永远是安贱下作的。我要是对你把心腹话说了,你不会因为我安贱,更看不起我吧?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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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会,”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的。

“谢谢你啦!”他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手绢儿来,开始擦他那两手的手心。“爱格妮小姐,考坡菲少爷——”

“怎么啦,乌利亚?”

“哦,你这样出于自然地叫了我一声乌利亚,太叫人愉快了!”他喊道;同时把身子一打拘挛,好像一条鱼打拘挛一样。“今儿晚上,你看她是不是非常地美,考坡菲少爷?”

“她平素一直是什么样子,我看她也就是什么样子,不论从哪方面看,她比她周围的一切人都高超,”我回答他说。

“哦,我谢谢你啦!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他喊道。“因为你这样说,我谢谢你啦!”

“不必谢,”我高傲地说,“你并没有什么可谢我的道理。”

“啊,有,考坡菲少爷,”乌利亚说,“说真个的,那正是我刚才说要冒昧地跟你掏一掏的心里话。尽管我自己安贱,”他把手擦得更使劲,同时轮换着又看他的手,又看炉火,“尽管我妈也安贱,尽管我们那个安微贫穷而可规矩老实的家下作,但是爱格妮小姐的形象(我不怕冒昧,把心窝子里的话都掏给你了,考坡菲少爷;因为自从我有幸头一回看到你坐在矮马马车上那时候起,我一直就永远有满肚子的话,要对你倾筐倒箧都说出来)。爱格妮小姐的形象,就多年以来,一直印在我的心里了。哦,考坡菲少爷啊,连我这个爱格妮走过的路,我都是用怎么样纯洁的爱爱它的呀!”

我相信,我一下发了一阵疯狂的想法,要从火炉里把烧得通红的通条抓起来,用它把这个家伙穿个透明。这种想法,像一颗子弹从火枪里放出去了一样,使我全身一震,飕地一下就由我身上飞奔而去。但是爱格妮的形象——让这样一个红毛畜类这样念头所侮辱的形象——却仍旧留在我的心里,使我头晕目眩(这时我看着他,只看见他坐在那儿,全身东歪西扭,好像他那肮脏的灵魂正捉弄他的身体一样)。他在我眼前,好像越长越大、越长越粗;屋子里好像到处都是他说话的回声;一种奇怪的感觉(对于这种感觉,也许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地经验过)——觉得这种情况,以前在某一个不能确定的时间发生过,同时知道他下一步要说什么——这种感觉,控制了我。

我及时看到他脸上现出的那种大权在握的得意神气,比我自己所作的任何努力,都更能使爱格妮的谆谆叮嘱,以全部的力量出现在我心里。我做了一副心平气静的样子(这是我一分钟以前,没想到我能做得到的),问他,他是否把他这样心情对爱格妮表示过了。

“没有,没有,考坡菲少爷!”他回答我说;“哎呀,没有!我除了对你,对任何别人都没露过。我这不过是刚刚从我那样安贱的地位上冒出个头儿来,这你还不晓得?我的绝大部分希望所寄托的,就是能让她看了出来,我对他父亲多么有用处(因为我敢相信,我对他很有用处,考坡菲少爷);能让她看了出来,我都怎样给他铺平道路,使他不走歪路。她是非常疼她父亲的,考坡菲少爷,(哦,有这样一个女儿,是多么令人羡慕的情况!)所以我想,她为她父亲的缘故,可能慢慢地会对我好起来。”

“要是你肯帮我的忙,把我这番心腹事替我保守秘密,考坡菲少爷,”他接着说,“在一般情况下,对我别采取反对的态度,那我要把你看作是我最大的恩人。你决不会存心弄出令人不快的事来的。你的心眼有多么好,我是知道的。但是,你既然是在我身份地位还很安贱的时候(我应该说,在我顶安贱的时候,因为即便这阵儿,我仍旧还是安贱的),你既然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我的,那你也许会出于无心,在我的爱格妮那方面反对我。你可以看出来,考坡菲少爷,我叫她是我的爱格妮。有一个歌儿,里面说:‘我能把王冕都舍去,为的能叫她是我的。〔21〕’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做到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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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爱格妮,品貌那样可爱,德性那样高洁,我就想不起来有什么人能配得上你,却能是为这样一个浑账瘪三当太太而生,会有这种可能吗!

“你要知道,考坡菲少爷,这阵儿还不必忙,”乌利亚又用他那种笑里藏刀的样子接着往下说。我就心里想着前面说过的想法盯着他。“我的爱格妮仍旧还很年轻,妈和我还得再往上爬,还得有许多许多新的安排,再那么一办,才能十分合适。所以,遇到机会凑巧,我得慢慢地把我的希望透露给她。哦,你肯听一听我这番心腹话,我太感激你了。哦,你是不知道啊,我知道了你了解了我们的情况,并且敢保不会反对我(因为你是不愿意在这一家里,弄出不愉快的事来的),我有多么痛快。”

他把我不敢不伸出来的手握在手里,使劲湿漉漉地握了一下,跟着掏出他那个表面儿灰不拉唧的表来看。

“哎呀!”他说,“都过了一点啦。咱们谈起从前的心腹话来,时光过得快极了,考坡菲先生,这阵儿差不多都一点半了!”

我回答他说,我本来以为时光还要更晚呢。倒不是我当真那样想过,不过只是因为我的谈话能力,已散漫无力,有些着三不着两的。

“可了不得!”他一面琢磨,一面说。“我住的那个地方——一种私人旅馆和公寓一类性质的地方,考坡菲少爷,靠近新河〔22〕源头——他们两个钟头以前就该都上床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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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对不起,”我回答他说道,“我这儿只有一个床铺,我——”

“快别提床铺不床铺啦,考坡菲少爷!”他欢喜如狂地回答我说,同时把一条腿蜷了回去。“不过我在你的壁炉前面躺一会儿,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要是非闹到那一步不可,”我说,“那我请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睡在壁炉前面好啦。”

他反对我这种提议,因为他要特别表示惊讶和谦卑,尖声喊起来,都能够钻到克洛浦太太的耳朵里;那时候,我想,克洛浦太太正睡在远处一个房间里:房间坐落在靠近低潮水准的地平上;在她的睡眠中,有那个无法可治的钟,滴答滴答地作她的催眠曲;我们每逢遇到有关时刻准不准的小问题争论起来,她老叫我看那架钟,其实那架钟从来就没慢到少于三刻钟的时候,每天早晨都要按着最准的钟对一下。由于乌利亚太谦卑了,我当时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怎么辩论也没有用,他决不肯睡在我的卧室里,因此我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尽量往好里安排了一下,让他睡在炉前。沙发上的坐垫(对他那又瘦又长的身子,垫子太短了)、靠垫、一床毯子、一块普通桌布、一块干净的早餐桌布,还有一件大衣,就算给他作了铺的和盖的,他对于这个,还不胜感激。我借了他一个睡帽,就离开了他,让他自己睡去了。他把那个睡帽接过去,马上戴在头上,他这一戴睡帽,样子难看极了,我从那时以后,让他这一闹,永远没再戴过睡帽。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夜。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了,我都怎样辗转反侧,怎样直琢磨爱格妮和这个家伙,琢磨得都腻烦了,怎样琢磨我能够做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怎样最后得到结论,认为要使她心里平静,最好的办法是不要做什么,而只要把我所听到的话自己存之于心。在我入睡的那几分钟里,爱格妮带着她那双温柔眼睛的形象,她父亲疼爱地看着她的样子(像我常常看到他看她那样)以求告我的神气,在我面前出现,使我心里充满了无以名之的恐惧。在我醒来的时候,我想起来乌利亚就躺在隔壁屋里,我就觉得,一场睁着眼做的噩梦,像一块铅那样重,压在我的心头,使我害起怕来,好像我弄了一个品质更为恶劣的魔鬼,来到家里作寓公一样。

在我的蒙睡眠中,通条也来到我的脑子里,让我摆脱不掉。我在半睡半醒中老想,通条仍旧又红又热,我从炉里把它揪出,用它把他的身子捅了个透明的窟窿。这种想法老像个鬼似的,纠缠不去,闹到后来虽然我知道这不过是一种空想,并非实际存在,但是,我却也悄悄地起来,跑到隔壁屋里去瞧他。我在那儿瞧见了他仰身而卧,把两条长腿也不知道伸到哪儿去了,喉头里直发咯咯之声,鼻子里就不通气,一张嘴张得很大,像个邮局一样〔23〕。他实际的样子,比我愤怒的时候在幻想中想的样子,更叫人恶心,因此到后来,我竟因为厌恶他而反倒为他所吸引,每半点钟,就不由得要跑到他那个屋里,看他一下。但是那个漫漫又漫漫的长夜,好像照旧迟滞、沉闷,在混沌迷离的天色中,没有一线曙光出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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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儿,我瞧着他下了楼(因为,谢天谢地,他不肯在我这儿吃早饭),那时在我看来,就好像是,他把夜也随身带走了。我要往博士公堂去的时候,我特意指明,吩咐格洛浦太太,叫她把窗户都打开,好使我的起坐间透透空气,把他留下的气息清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