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爱格妮脸一下都白了,说,“这是爸爸。他答应我来着,说要到这儿来。”
我把门开开了。进来的不但有维克菲先生,还有乌利亚·希坡。我有一些时候没见维克菲先生了,我从爱格妮对我说的话里,本来还是想到了,他一定是大大地改了样儿的了,但是没想到我一见他,却会大吃一惊。
我这个吃惊,并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又老了好几岁了,虽然他的穿戴,仍旧和从前一样精心细意地洁净整齐;也并不是因为他脸上有一种不健康的红色;也不是因为他的眼球凸起,上面有红丝;也不是因为他的手由于神经的毛病而老哆嗦(哆嗦的原因,我早就知道;哆嗦的情况,我多年以来就看到)。也不是因为他的仪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清秀了,或者他的举止已经不是从前那种绅士派头了——因为他并非不是那样——使我触目惊心的,是他生来原有的那种优越品质,虽然仍旧明显地存在,而他却会对于那个吮痈舐痔的卑鄙化身——乌利亚·希坡——那样唯命是从。以他们本来的品质而论,应该是维克菲先生发号施令,而乌利亚·希坡听令受命,现在却倒了一个个儿。这种光景,叫人看着,觉得痛苦到不可言喻的程度。假使我看到一头“猿”命令指挥“人”,那我也不会认为,比现在这种光景更令人觉得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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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菲先生自己,好像对于这种情况,感觉得太深切了。他刚一进来的时候,站在那儿,把头低着,仿佛感到那种景象似的。不过那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因为爱格妮轻柔地对他说,“爸爸!特洛乌小姐在这儿哪——还有特洛乌,你不是好久没见他啦吗!”于是他走向前去,局促地把手伸给我姨婆;不过他和我握手的时候,却比较亲热些。在我前面说过的那一刹那间,我看到乌利亚脸上作出顶难看的笑容来。我想,爱格妮也看见了他这种笑容,因为她畏缩不前,躲开了他。
至于我姨婆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要是她自己不说,那我就得叫会相面的人,显一显本领,看他们是不是说得出来。我相信,如果她想要喜怒不形于色,那就没有人能像她那样镇定安静的了。那一次,不管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反正她的脸,却和一堵大墙一样。到后来,她突然开了口,像她平素那样。
“喂,维克菲!”我姨婆说,他听了这一声,才头一次抬起头来看她。“我正在这儿告诉你的小姐,我都怎样把我的财产,自己处理了,因为你在业务方面,已经生疏了,我不能把财产交给你管了。我们正一块儿商议以后的办法;而且从各方面来看,商议得很好。我的意见是,爱格妮一个人,就顶得上你们整个的合伙事务所。”
“要是你许我这个哈贱人冒昧地插一句,”乌利亚·希坡说,同时把身子一扭,“那我就得说,我完全同意贝萃·特洛乌小姐的说法。爱格妮要是能做我们的伙友,那我太高兴了。”
“你自己就是一个伙友,是不是?”我姨婆说,“我想,那就很够你抓挠的了。你可好啊,老先生?”
我姨婆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地简短冷峭;他还礼的时候,很不得劲儿的样子用手抓着他带的那个蓝皮包,嘴里回答说,他算很好。他谢谢我姨婆,希望我姨婆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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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这儿跟我握手,他那种握法,不是平常的样子,而是仿佛有点怕我似的,站得离我远远地,抓住了我的手,把它像一个水泵把儿那样上下摇动。
“你看我们的样子怎么样,考坡菲少爷——我应该说,先生?”乌利亚胁肩谄笑地说。“你看维克菲先生是不是满面红光,先生?在我们那个合伙经营的事务所里,考坡菲少爷,岁月没有多大的影响;除了叫哈贱的人们——那就是说,我母亲跟我自己——越来越提升;叫美丽的人——那就是说,爱格妮——越长越美丽。”他添了这一句,作为后来想起来的话。
他一面嘴里奉承,一面身子乱扭,扭得真叫人没法儿忍受。因此我姨婆,本来一直拿眼盯着他,现在闹得完全忍耐不住了。
“这个人真该死!”我姨婆严厉地说,“他这是怎么啦?快别这么像过了电似的啦,老先生!”
“请你原谅,特洛乌小姐,”乌利亚答道;“我知道你有点沉不住气。”
“去你的,老先生!”我姨婆决不受他的安抚,说道。“不要冒冒失失地说那种话!我决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要是一条鳝鱼,那你就像条鳝鱼那样,老打拘挛好啦。但是如果你是个人,那你可得把胳膊腿儿控制一下,我的老先生。哎呀我的老天爷,你再这样又打拘挛,又抽风,就该把我闹得发疯了!那可不成!”
我姨婆这样突如其来地发作了一番,把希坡先生闹得有些羞愧难堪,这也是大多数人都要羞愧难堪的。她这番发作还格外有一份力量,因为她发作完了,她在她的椅子上愤怒地转动,对乌利亚直摇头,好像要咬他一口,或者扑他一下似的。但是,他却很驯顺的样子,在一旁对我说:
“我很了解,考坡菲少爷,特洛乌小姐虽然是一位再好也没有的老小姐了,脾气可有点儿焦躁(说实在的,我想我还当哈贱的录事那时候,我就有幸跟她认识,那比你认识她还早,考坡菲少爷)。她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脾气更焦躁了,这本来很自然。她的脾气,居然并没比现在更坏,那是叫人想不到的。我到这儿来,只是要问一问,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我母亲和我,或者维克菲与希坡事务所,有任何能效劳的地方,那我们都非常高兴。我可以把话说到这个分寸吗?”乌利亚令人恶心地微笑着对他的伙伴说。
“乌利亚·希坡,”维克菲先生说,说的时候声音单调,态度局促,“在我们的事务所里,是很活跃的,特洛乌。他所说的,我完全同意。我和你们,是老朋友了,所以非常关心你们,这是你知道的。但是除了那种情况以外,我对于乌利亚说的话,全都同意!”
“受这样的信任,”乌利亚说,同时把一条腿往回一缩,差一点儿又惹得我姨婆一阵责骂,“真叫人觉得过奖!不过我希望我能在业务方面,替他分劳,叫他得到休息,考坡菲少爷!”
“我有乌利亚·希坡,真是大大地省了心了,”维克菲先生说,说的时候,用的仍旧是以前那种迟钝重滞的声音。“我有这样一个伙友,我心上的重担就放下了。”
我知道,那个狡猾的火狐所以叫维克菲先生说这些话,就为的是好让维克菲先生自己对我表现出来,他就是乌利亚那天夜里搅得我一宿没睡那时候所说的样子。我在乌利亚脸上,又看到了那种难看的微笑,我也看到他都怎么老拿眼盯着我。
“你走不走,爸爸?”爱格妮焦灼的样子说。“你跟特洛乌和我,一块儿走回去,好不好?”
他本来要先听一听乌利亚是什么意见,才回答他女儿的,不过那个狡猾家伙,已经走在他前面了。
“我已经为业务跟别人约好了;不然的话,那我很愿意和我的朋友在一块儿。不过我让我的伙友一个人代表整个事务所好啦。爱格妮小姐,对不起,我先走啦!我祝考坡菲少爷日安,同时对贝萃·特洛乌小姐致哈贱的敬礼。”
他说完了这几句话,就退出去了,先冲着我们用他那只大手飞了一吻,又冲着我们狡黠恶毒地像鬼脸儿一样看了一眼。
我们坐在那儿,谈我们在坎特伯雷旧日的愉快岁月,谈了有一两个钟头。维克菲先生现在就剩了爱格妮和他在一块儿了,一会儿就有些恢复了“故我”的样子,不过他身上总带出一种根深蒂固的抑郁神气,永远也摆脱不掉。虽然如此,他还是高兴起来;而且听到我们谈起我们旧日里那些琐细事情(这些事情,他有许多记得很清楚),显而易见露出喜欢的样子来。他说,他觉得他这会儿又回到旧日他只有爱格妮和我在跟前的光景了。他但愿老天,别让那种光景改变了才好。我确实知道,爱格妮柔和平静的脸,特别是她往他膀子上一碰的手,对于他都有影响,在他身上都发生了奇迹。
我姨婆(她在这段时间里,差不多都在套间,和坡勾提忙忙碌碌地弄这个,动那个)不想陪着他们到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去,不过却死气白赖地让我去;我因此去了。我们一块儿吃的正餐;吃完了正餐,爱格妮像从前那样,坐在他身旁,给他倒酒。她给他倒多少,他就喝多少,也不多要,像一个小孩儿那样。我们三个一块儿坐在窗前,看着暮色四合。天黑上来以后,他在沙发上躺下,爱格妮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弯着腰俯在他身上,有一会儿的工夫。她又回到窗前的时候,天还不太黑,所以我能看见她眼里泪光晶莹。
我祷告老天爷,在我一生中那个时期里,千万别叫我忘了以疼爱与忠诚立身处世的那个叫人疼爱的女孩子;因为,如果我忘了,那就是我的末日快要临近了;要是那样,那我更要永远别忘了她了。我看到她这个榜样,就满怀决心,要往好里做,原先的软弱就变为坚强,我的头脑里那种散漫混乱的热情和犹豫不定的目的,就得到了方向——她到底怎么会做到这样,我是说不出来的;因为她给我出主意的时候,那样谦虚,那样温和,连话都不肯多说——因此,我所以还做了一丁点好事,我所以还没做许多坏事,我诚恳地相信,都得归功于她。
我们摸黑儿坐在窗前;她就对我谈朵萝,听我夸朵萝,她自己也夸朵萝;她在朵萝那个玲珑娇小、精灵一般的形体上,射上了她自己纯洁的光辉,因而使朵萝在我眼中,更觉可贵,更觉天真!哦,爱格妮啊,我童年的姐妹啊,如果我那时候,就像以后过了多年那样,知道了一切一切,那多好啊!
我下楼的时候,街上来了一个乞丐,我心里想着爱格妮天使一般的恬静眼神儿,把头转向窗户那儿,那时候,那个乞丐,像那天早晨一样,嘟囔了一句话,使我一惊。他嘟囔的是:
“瞎眼哪!瞎眼哪!瞎眼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