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家庭琐屑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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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能希望在桌子那一头和我对面而坐的娇小太太更漂亮一些;但是我们坐下以后,我却的确想过,我们的地方,顶好能更宽敞一些。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却老觉得地方小,挤得慌;但是同时地方却又很大,什么东西在这儿都可以像入了大海一样,迷失不见。我疑心,那是因为,除了吉卜的塔形狗窝而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个准地方,而吉卜的窝,则经常挡住了通行要路。在我请特莱得吃饭这一回,因为又是吉卜的塔形狗窝,又是吉他的盒子,又是朵萝画的花儿,又是我的写字台,他挤在这些东西的中间,我的的确确地怀疑过,不知道他是否还有活动的余地,能够运用他的刀和叉子。但是他却带着他所独有的那种柔和脾气严肃地说,“这简直地跟大洋一样,考坡菲!你相信我的话好啦,一点不错,跟大洋一样!”

还有一样事,我也希望能够做到:那就是,在吃饭的时候,吉卜顶好不要受鼓励,在铺着台布的饭桌上来回地走。即便它没习以为常,老把蹄子放到白盐和稀黄油里,我都开始认为它在桌子上,实在有点搅乱人。在这一次,它好像认为,所以让它到场,就分明是为了要叫它把特莱得逼得局促一隅,不得施展。它勇气勃勃、一个劲地朝着我这个老朋友狂吠,冲着他的盘子作短跑,因此可以说,席上没有别的谈笑,大家都只顾看它的了。

但是,我这位亲爱的朵萝有多心软,她对于她那个爱物受到任何轻蔑有多敏感,我是知道的,所以我一点也没敢透露出来反对的意思。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没敢提,盘子怎样在地上冲突起来;也没敢提,盛作料的瓶子,怎样在桌上摆得不成样子,乱七八糟,好像喝醉了一样,也没敢提,特莱得怎么被放得不是地方的盘子和罐子,格外封锁得没法活动。我看着我面前放的蒸羊腿,还没动手切的时候,心里就不由得纳闷儿,怎么我们买的肉,会老是那样奇形怪状,是否我们照顾的那家肉铺,把世界上所有长得有毛病的羊全都归它包了:不过所有我这种种感想,我都一概存在心里。

“我爱,”我对朵萝说,“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啊?”

我想不出来,朵萝为什么把她的小脸蛋儿作出引诱我的样子来,好像要我吻她似的。

“那是你想到了要买的吗?”我听了大喜,问道。

“不——不错,道对,”朵萝说。

“你这想的再没有那么周到的了!”我把切肉的刀和叉子都放下,喊着说,“因为没有别的东西特莱得更爱吃的了。”

“不——不错,道对,”朵萝说,“所以我就买了叫人顶可爱的一小桶。卖海蛎子的人说,这些海蛎子很好。不过我——我恐怕,这些海蛎子有点问题。它们好像不对劲。”朵萝说到这儿,直摇脑袋,同时眼里像钻石一样晶莹有光。

“这些海蛎子,都剖开了,不过两面壳还放一块就是了〔8〕,”我说。“你把上面那半拉壳拿下来就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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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上面那半拉壳可拿不下来,”朵萝一面使劲拿,一面露出很难过的样子来说。

“你明白吧,考坡菲,”特莱得很高兴地把那盘海蛎子仔细看了一下,说,“我认为,那是因为——海蛎子毫无问题都是顶好的〔9〕,不过我认为,壳拿不下来,是因为这些海蛎子压根儿就没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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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那些海蛎子是没剖开,我们又没有剖海蛎子的刀子——而且即便我们有刀子,我们也不会用,因此我们只好眼睛干瞅着海蛎子,嘴里大嚼着羊肉。至少我们做熟了多少,我们就吃了多少,最后找补了点腌刺山柑子苞儿。如果我允许特莱得的话,那我确实敢说,他一定非完全学野蛮人不可,把一整盘生肉都吃了,来表示他不辜负这一餐的盛意。不过,我却决不能让他那样一个朋友,作这样的牺牲。所以,我们没吃生肉,而只吃了一些咸肉,因为,侥幸得很,我们的肉橱里,恰好有冷咸肉。

我那可怜的娇小太太,原先害怕我对于这种情况会感到不快,觉得非常难过,但是后来看到,我并没感到不快,就又非常喜欢起来;因此我所忍受的不便,全都烟消雾散,我们过了一个极为欢乐的晚上。特莱得和我慢慢地喝着葡萄酒的时候,朵萝就把胳膊靠在我的椅子上,一遇到有机会,就在我的耳边上打着喳喳说,我是个好孩子,不心狠,不闹脾气。一会儿,她又给我们沏茶,她沏茶的仪态好看极了,好像她是用玩具娃娃的茶具忙忙地鼓捣一样,所以我就不顾得再计较茶究竟好喝不好喝了。跟着特莱得和我玩了一两场克利布牌;同时朵萝就弹着吉他唱歌儿;我当时听来,只觉得我们求爱和结婚,好像只是我做的一场甜蜜的梦,我头一次听她唱的那个晚上,仍旧还没过去。

特莱得告辞了,我把他送走了又回到起坐间了,那时候,我太太把她的椅子,紧紧放在我的椅子旁边,靠着我坐下。

“我很难过,”她说。“你想法教一教我,成不成,道对?”

“我得先教我自己才是,朵萝,”我说,“我也和你一样,什么都不懂啊,我爱。”

“啊!不过你可学得会呀;”她回答我说;“你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

“瞎说,你这个小耗子!”我说。

“我真愿意,”我太太停了很大的一会儿才接着说,“我能到乡下去,跟爱格妮一块住一整年!”

她把两只手卡在我的膀子上,把下颏靠在手上,用她那双碧波欲流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要那样哪?”我问道。

“因为我认为,她可以教我,同时我认为,我可以跟她学啊,”朵萝说。

“这都不必忙,我的爱。你不要忘了,还得有好多年,爱格妮都必须照料她父亲哪。即便她还是个很小的小孩子的时候,她就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这个爱格妮了,”我说。

“我想出一种叫法来,要你叫我,你肯吧?”朵萝并没挪动,只接着问。

“你要我叫你什么哪?”我微笑着问她。

“那是一种傻叫法,”她一时摇晃着她的鬈发说,“我要你叫我孩子式的太太。”

我大笑着问我这位孩子式的太太,她怎么会想到要我这样叫她?她回答我的时候,身子并没挪动,只由于我用胳膊搂着她的腰,才使她那碧波欲流的眼睛靠我更近。她就以这种姿态回答我说:

“我并不是说,你这个傻孩子,你只这样叫我,不用再叫我朵萝啦。我只是说,你得把我看作是一个孩子式的太太。要是你要跟我闹脾气,那你就对自己说,‘她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孩子式的太太罢了!’要是我叫你很不如意,那你就说,‘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她只能做一个孩子式的太太么!’要是你看我这个人,并不是我愿意的那样,而是我认为我永远也做不到的那样,那你就说,‘不过我这个孩子式的傻太太可很爱我呀!’因为我实在爱你么。”

我并没一本正经地对待她,因为,顶到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自己是一本正经的。不过她既然生来就是那样软心肠,所以听到我现在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就不胜快活,因而眼里晶莹的泪还没干,就满脸现出一片笑容了。她一会就真成了我的孩子式的太太了;因为她坐在中国式房子旁边的地上,把小铃铛依次一一弄得发响,作为对吉卜刚才行为不合的惩罚;吉卜就卧在狗窝门口,把脑袋探在窝外,直眨巴眼,懒得你即便逗它,它都不爱理。

朵萝对我这番软语,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我现在又回忆到我所写的那个时光了,我使我轻怜痛惜的那个人天真烂漫的形体,从如雾如烟的朦胧旧日里重新出现了,叫它把它那温柔的脑袋,再一度对着我这面。我可以对这个形体说,我一直到现在,都把它当时那短短的几句话,记在心里,念念不忘。我也许没能把那几句话的作用,充分发挥,因为我那时候还很年轻,很没有经验,但是我对于它那番天真单纯的软语低嘱,却从来没充耳不闻。

过了不久,朵萝告诉我,说她要做一个了不起的管家婆。因此,她把写字牌擦光了,把铅笔削尖了,买了一本其大无比的账本,把吉卜撕散了的烹饪学书,用针和线一页一页地仔细订起来,拼命地作了一番小小的努力,“想要学好”,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但是字码旧日那种顽强脾气仍旧没改——它们加不到一块。她刚在账本上惨淡经营地记了两三笔账,吉卜就要摇着尾巴在账篇上走一遍,因而把记的账弄得一片墨痕模糊。她自己右手上那个小小的中指,也叫墨水渍透,一直渗到骨头里,我认为,这就是她这番努力所得到的惟一确定不移的结果。

有的时候,遇到晚上,我在家里工作——因为那时候我开始在文坛上挣得了一个不甚出名、小小作家的地位,正大量地写作——我往往把笔放下,看我那位孩子式的太太都怎样尽力想要学好。她首先把那本其大无比的账本搬出来,长叹一声,把它放在桌子上。跟着她翻到头天晚上吉卜把账弄得一片模糊的地方,把吉卜叫过来,教它看一看它都怎样淘气。这种情况会引她逗弄吉卜,而暂时把正经事抛开,使她用墨水涂吉卜的鼻子,作为惩罚。于是她叫吉卜马上在桌子上躺下,“像个狮子那样”——这是它会的玩意之一,虽然我不能说,它跟狮子,有特别相似之处——如果碰着吉卜高兴,那它就听话躺下。跟着她拿起一支笔,动手写起来,但是却又发现,笔上有一根毛。于是她拿起另一支笔,动手写起来,但是却发现,那支笔往四外溅墨水。于是她又拿起另一支笔,动手写起来,但是却要低声说,“哦,原来这是一支会说话的笔,那要搅扰道对的!”于是她认为这都是白费力气,干脆不写了,跟着把账本拿起来,先假装要用它把狮子压死,然后把它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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