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玛莎 · 2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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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下大雪那天晚上,你听见了我跟卫少爷都说什么来着,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到过很远的地方——哪儿没到过哪?——去找我心疼的外甥女儿。找我心疼的外甥女儿,”他口气稳定地又重了一遍。“因为,玛莎,我从前固然心疼她,但是现在比从前,我更心疼她了。”

她只用两手把脸遮起,但是别的方面,却仍旧安安静静。

“她从前告诉过我,”坡勾提先生说,“说你从小儿就又没有爸爸,又没有妈妈啦,也没有个亲人什么的,哪怕是打鱼的粗人哪,来做你的爸爸、妈妈。你要是有那样一个亲人,那你也许会想到,日久天长,你就会疼起他来,因为我外甥女儿就跟我自己亲生的闺女一样嚜。”

坡勾提先生看到玛莎默默无言,只直打哆嗦,特为从地上把她的披肩拾起来,小心在意地给她披在身上。

“因为这样,”坡勾提先生说,“所以我知道,不出两种情况:不是她一下再看见我,就跟着我走遍天涯海角;就是她躲着不肯见我,自己逃到天涯海角:因为,她固然没有理由疑心说我不疼她了,她也决不会疑心——决不会疑心,”他很有把握地,觉得他这个话决不会错了的样子,又重了一遍说,“但是羞耻心可会横着插进来,把我们两个分开。”

我从他这样朴实无华、令人感动地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里,从他脸上现出的每一种表情上,都明显地看到,他脑子里从无二念,想的永远是这个问题。

“照我们的看法,”他接着说,“照我自己和这儿卫少爷的看法,她也许有那么一天,会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跑到伦敦来。我们相信——卫少爷、我自己和我们所有的人都相信,你对于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情况,都跟刚下生的婴儿一样地清白。你说过,她都怎么对你心软、和气、温柔来着。这是一点也不错的!我知道是那样!我知道,她不论对谁,永远都是那样。你很感激她,你很疼她。那你帮着我们找一找她,上帝会给你好处的!”

她急忙往他那儿瞧了一眼,这是那天晚上她头一次往他那儿瞧,好像疑惑他说的是否属实的样子。

“你信得过我吗?”她用惊讶的口气低声问道。

“完全信得过,打心里信得过!”坡勾提先生说。

“你是不是说,要是我有碰到她的那一天,就跟她搭话;要是有遮身的地方,就把她安插在那儿;跟着不经她知道,就跑到你那儿,把你带到她跟前哪?”这几句话是她一口气说出来的。

我们两个一齐答道,“正是!”

她把两眼抬起,庄严地说道,她一定要一心无二地做这件事,热诚忠实地做这件事;只要有一线的希望,就决不松懈,决不犹疑,决不放弃。她这种目的,她要用全力去达到。她这种目的,可以使她跟善事结合,跟恶事脱离;如果她对这件事,进行得不忠实,那这件事从她手上离去的时候,她情愿它把她闪得比她那天夜里站在河边上的光景还要更孤零,还要更绝望,如果她那种光景,还能加上个更字的话。如果那样,那她情愿,任何帮助,不论人间的,也不论天上的,都永远不要落到她身上!

她说的时候,声音并不比喘气更高,也不是对着我们说的,而是对着夜色沉沉的苍天说的;说完了,万念俱息地静静站在那儿,眼睛瞅着黯黯的河水。

我们现在认为,应该把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情况,全都告诉她;于是我就原原本本,对她说了一遍。她听的时候,聚精会神,脸上的神色,时时改变,但是在各种改变之中,抱定坚决目的的神气,却始终如一。她的眼睛里面,有时眼泪盈眶,但是她却永远不叫它夺眶而出。她看起来,好像精神完全改变了,再也没有那么安静的了。

我对她都说完了,她问我们,如果遇到必要,她到哪儿通知我们。在路旁的暗淡灯光下,我从怀中手册撕下一页来,把我们两个的地址都写在上面;她接过去,把它贴着她那可怜的胸前放起。我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停了一下才答道,她没有一准久居的地方。顶好不必说。

坡勾提先生打着喳喳,对我提了一件事,其实那是我自己也想到了的。我于是把钱包拿了出来,但是她却不论怎么都不肯接我的钱,劝她也没有用;也不能叫她答应我,说下一次再接。我对她说,以坡勾提先生的地位而论,他不能算作穷人;而她现在可又想替我们做找人的工作,又想完全凭自己谋生;这种情况,我们两个人都觉得事属可惊。她仍旧坚决不移。在这一点上,他的影响,也跟我的一样,毫无用处。她很感激地对我们道谢,但是却仍旧毫不动摇。

“我也许可以找到工作,”她说,“我要试试看。”

“还没试的时候,你至少可以接受一点帮助啊,”我说。“我不能为了钱,做我答应了你们的这件事,”她回答我说。

“我即便挨饿,也不能接你们的钱。你们要是给我钱,那就等于你们又信不过我了,那就等于你们又不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那就等于你们把我所以不再投河的惟一原因取消了。”

“我以伟大的裁判者的名义,”我说,“我以我们到了那个可怕的时候都得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裁判者的名义,请你千万不要作那种可怕的想法!只要我们肯,我们都可以做点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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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心里想到,要把一个可怜的人救出来,叫她忏悔。我是不敢那样想的;那好像太大胆了。要是我还会对于别人有点什么好处,那我也许可以开始抱点希望;因为顶到现在,我所做的净是坏事,没有好事。因为你们肯交给我这个任务,叫我去试一试,那就是我过了可怜的一辈子,在很长的时期里,才头一次有人信得起我。我不知道别的,我也不会说别的。”

她又把满眼的泪忍回去,把手哆嗦着伸出来,在坡勾提先生身上碰了一下,好像他身上有治病救人的功效似的,跟着在荒凉偏僻的路上走去。她看着是病过的样子,大概还病得很久。我那时候头一次近前看她,只见她面目憔悴、形容枯槁,两眼下陷,表示她受过艰苦困难。

因为我们的去路,和她的是一个方向,所以我们离她不远,跟在她后面,一直到我们又回到了灯火辉煌,行人熙攘的街市。我因为完全相信她说的话,所以我就跟坡勾提先生说,我们如果再跟下去,是不是显得我们一开始就有信不过她的意思。他也是这种想法,并且也同样完全相信她,所以我们就让她走她的路,我们走我们的。我们是朝着亥盖特去的。坡勾提先生伴着我走了很大的一段,我们分手的时候,曾为这一番新努力的成功,祷告了一番。只见他脸上另有一种满含心思的怜悯之色,我看着不用费什么事,就了然于心。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我来到我自己的栅栏门前,站住了听圣保罗大教堂沉着的钟声;我觉得,那种钟声正杂在无数齐鸣的时钟钟声之中,冲着我送来。那时候,只见我姨婆那所小房儿的门正开着,门里一道微弱的亮光正射到门外的路上:我不免一惊。

我以为,这又是我姨婆发了老病,犯了虚惊,正在那儿瞧远处她想象中的大火燃烧哪;所以我就往她家走去,想要安慰安慰她。但是却看见一个人,站在她那个小小的庭园里:我大吃一惊。

那个人手里拿着一个杯和一个瓶子,正在那儿喝什么。我在园外丛树的密叶中间,半路站住了,因为那时月亮已经出来了,虽然有云彩遮着。我于是认出来,这个人就是我一度猜作是狄克先生幻想中的那个人物,也就是我一度在市内大街上和我姨婆一同遇见的那个家伙。

他不但在那儿喝,还在那儿吃,并且还好像是饥不择食地在那儿吃。他对于那所小房儿也好像觉得新奇,仿佛是头一次到那儿。他弯着腰把瓶子放到地上以后,跟着抬起头来,往窗户上瞧,又往四外瞧;不过却带一种鬼鬼祟祟、急躁不耐的神气,好像他想快快离去似的。

过道里的亮光挡住了一下,我姨婆从屋里出来了。她心神不定地往他手里数了几个钱。我听到琤琤的声音。

“这够干什么的?”那个人嫌少,说道。

“我就能省出这么多来,”我姨婆回答他说。

“那样的话,我就不走,”那个人说。“你瞧!你拿回去好啦!”

“你这个没人心的东西,”我姨婆感情非常激动地回答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待我?不过我又何必问?那是因为你知道我这个人有多没气性!我得怎么办,才能叫你永远不再来打搅我,才能叫你去自作自受哪?”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去自作自受哪?”那个人说。

“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我姨婆回答他说。“你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那个人站在那儿,气哼哼地把钱掂弄着,把头摇着,到后来才说:

“那么,你就打算给我这点钱了?”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我姨婆说。“你不知道我受到亏累,比以前穷了吗?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把钱都拿到手了,可非叫我多瞅你两眼不可,好看到这阵儿你混的这种德行,心里难过,是不是?”

“我当然混得很褴褛了,要是你是指着那个说的,”他答道。“我这阵儿的生活,跟夜猫子一样〔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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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过的那点家当,大部分都叫你玩弄去了,”我姨婆说。“你把我闹得多少年来把全世界都杜绝了。你待我太无情了,太狠毒了,太没有心肝了。你走吧。你去忏悔好啦。你祸害我,一次又一次,都数不过来了,你不要再来祸害我了!”

“好!”那个人答道。“这都很好——哼!我想,我这阵儿只好尽力将就了。”

他虽然那样,但是他看到我姨婆眼里愤怒地流出泪来,却也不由得有些羞愧,溜溜湫湫地从园里走出来了。我脚底下一加劲儿,三步两步,做出刚刚走来的样子,迎上前去,恰好在栅栏门那儿,和他打了个照面儿:他正出门,我就正进门。我们在交臂而过的时候,互相逼视了一下,还都有些恶狠狠地。

“姨婆,”我连忙说。“这个人又搅和你来了!我得跟他谈谈,他是个什么人?”

“孩子,”我姨婆挽着我的胳膊说,“你进来好啦,先别跟我说话,过十分钟再说。”

我们在她那个小起坐间里坐下。她从前那个绿团扇,钉在一个椅子的背上,她现在在这个团扇后面隐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工夫,不时地擦眼睛。过了那一刻钟,她从团扇后面转出,坐在我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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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我姨婆说——她这会儿平静了,“那个人是我丈夫。”

“你丈夫,姨婆?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哪!”

“对我说来,早就死了,”我姨婆说,“但是实在可还活着!”

我默默地坐在那儿,直发怔。

“贝萃·特洛乌这个人,看着好像不懂得什么叫柔情蜜意,”我姨婆这阵儿心平气静地说,“但是从前可有过一个时期,特洛,她对那个人,信得无一违言;可有过一个时期,她把那个人,特洛,爱得无以复加;可有过一个时期,她对那个人,疼惜、依恋,无所不至。那个人怎么报答她的哪?把她那点家产折腾完了,还差一点没把她那个人也折腾死了。因此她把所有那一类的痴情傻意,一劳永逸,一概埋在坟里,用土填满、垫平。”

“哎呀,我的亲爱的、好心眼的姨婆呀!”

“我跟他分离的时候,”我姨婆像平素那样,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接着说,“我是很大方的。事情隔了这么些年,特洛,我仍旧可以说,我那时是很大方的。他待我那样残酷,我本来可以不用费什么事,就跟他脱离关系,但是我可没那么办。他拿到我的钱,胡乱挥霍,不久就弄光了,混得越来越下流;我听说,又讨了个老婆,后来专靠耍人儿、腥赌、撞骗过活了。他这阵儿是什么样子,你是亲眼得见的。不过我跟他结婚那时候,他可挺秀气的,”我姨婆说,说的口气里,旧日的得意和爱慕,仍然有余韵遗响,隐约可闻,“我那时候——痴情人一个——完全相信他是个正人君子!”

她把我的手一捏,把自己的头一摇。

“这阵儿我心里没有他了,一点也没有他了。但是,我不管他是否犯罪而应该得到处罚(他要是老在这个国家里到处招摇,那他非闹得受处罚不可),却在他每次过一阵儿露一次面的时候,老是即便没有钱也马上尽力接济他,好打发他走开。我和他结婚的时候,是个傻子,直到现在,我这个傻子,还是没治得过来,竟能因为从前一度相信过他是个正人君子,这阵儿就连我当年痴心傻意所钟情的那个人余下的残形剩影,都舍不得严厉对待。因为,如果女人还有认真诚恳的,那我当年就是那样。”

我姨婆长叹了一声,把这番话结束了,跟着抚摸起她的衣服来。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说,“现在,你对于这件事的头尾、中段,全都了然了。咱们两个,谁也不要对谁再提这个碴儿;你当然也不要对任何外人提。这就是我糟心的糟糕事,只你我知道好啦,特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