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悲痛啊,”特莱得带着一种很严肃的表情回答说。“她全部的感情啊。我上次不是说过吗,她是一位高人一等的女人,但是可惜,她那两条腿可不顶用了。她一遇到糟心的事儿,那份糟心,一般总是落到她的腿上;但是这一回,它可往上攻到胸膛,又从胸膛往上攻到脑袋了,并且,简短地说吧,还以顶令人吃惊的样子,传经串皮,周遍全身。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是始终不懈、温存体贴地看护她,总算把她救治过来了;我们顶到昨天,已经结了婚六个星期了。考坡菲,我看到全家的人到处放声大哭,到处晕了过去,我都怎样觉得自己就是个吃人的妖怪,你根本就想象不出来。克鲁勒太太一直顶到我们离开的时候,都不能见我——都不能宽恕我,因为我从她那儿把她的孩子抢走了——不过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从那时以后,她已经宽恕了我了。就在今天早晨,我还收到她一封令人愉快的信。”
“总而言之,我的亲爱的朋友,”我说,“你感到如登九天,是不是?这本是你应该感到的呀。”
“哦,你这是偏向我,才这么说!”特莱得大笑起来。“不过,要说真个的,我的处境可顶令人羡慕。我很卖力气地干活,没有餍足地学习法律。我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还是一点都不在乎。我白天把这几个姑娘藏起来,晚上和她们一块儿玩儿;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这儿正因为她们星期二就要回家了,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呢,因为星期二是米克勒节假期开始〔8〕的前一天。你瞧,”这时,特莱得把他说体己话的态度放弃了,而大声说,“姑娘们来了!考坡菲先生,克鲁勒小姐,——莎萝小姐——露易莎小姐——玛格瑞特和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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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真是一丛地地道道的玫瑰花,看着都那么健壮、鲜亮。她们都娇俏、秀气,而凯洛琳小姐则更齐整;但是在苏菲那副喜颜笑容的表情里,却有一种温柔仁爱、乐天知足、宜室宜家的品质,这比美貌更强,因此我敢断定,我的朋友选择得好。我们都围着壁炉坐着,这时候,那个挺机灵的小伙子,原先准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这些文件都摆出来了(这是我猜得出来的),现在又把文件收拾起来,然后把茶具端上来。他干完了这些活儿以后,就告退安歇去了,把外室的门冲着我们砰地一声关上了。特莱得太太那双家庭主妇的眼睛里发出来十二分快活、安静的闪光,沏好了茶,就一声不响地坐在壁炉旁边,烤起面包片儿来。
她一边烤着面包片,一边告诉我,说她看见爱格妮来着。“汤姆”曾把她带到肯特郡作了一趟蜜月旅行,她在那儿还看到我姨婆,我姨婆和爱格妮两个人身体都很好,他们只顾谈论我,别的都没顾得谈。她坚决相信,在我整个的出国期间,“汤姆”就没有一时一刻,没把我挂在心上的。“汤姆”在各方面都是权威,“汤姆”显然是她一生崇拜的偶像;不论发生什么变乱,他那个像座都不会动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永远要受她的信赖,受她五体投地的崇拜。
她和特莱得两个对那位“大美人儿”那份敬重,让我看着感到极其高兴。我并不是说,我认为那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我却认为,那是非常让人感到快乐的,而且那从根本上说,也是他们那样性格的一种表现。比如说,如果特莱得会想到那仍旧还得靠挣才能到手的茶匙,我毫不怀疑,那他一定是在他给“大美人儿”递茶的时候才想到的。如果他那脾气温柔的太太会对任何人专断独行,我敢断定,那也只能是因为她是那位“大美人儿”的妹妹,她才那样。我觉察到,这位“大美人儿”身上约略表现出一种未免娇生惯养和喜怒无常的脾气,但是特莱得和他太太,却很明显地把这种脾气看做是她生来就有的权力和天然赋予的本性。假如她生来就是蜂王,而他们生来就是工蜂,那他们也不会认为这种情况是更加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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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一句话,在我回来、向特莱得道了晚安以后,我还不由得又津津有味地把刚才那番情景琢磨了好半天。假使我能看到,有一千朵玫瑰花,在凋敝老旧的格雷法学会里一套一套房间的顶层上盛开,那它们也远不会让它有一半像现在这样灿烂生辉。我们要是想到,在枯燥呆板的法律文具和代讼师办公室当中,却有那些戴芬郡的女孩子,想到在吸墨粉、羊皮纸、红文件带、尘封的贴信纸、大墨水瓶、公文纸和草稿纸、法律报告、拘票、原告诉状、讼费单所造成的冷酷郁闷气氛当中,却有茶点、烤面包片儿和儿歌,那我们就会生出一种光怪陆离之感,就像我梦想到苏丹显赫的家族都让人批准加入代讼师的行列,而且还把能言鸟、善歌树和金水河〔9〕都带进格雷法学会的大厅里来了。不管怎么说,在我向特莱得告别,回到咖啡馆打算睡觉的时候,我发现,我为特莱得感到沮丧的心情大大改变了。我开始觉得,不管英国那些茶房头儿有多少等级,他都会前途发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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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把椅子拉到咖啡馆壁炉跟前,要消消停停地琢磨琢磨特莱得的情况,但是我却渐渐从琢磨他的幸福上面,转到从熊熊的煤火上追索许多的光景,而且随着煤块烧裂了、火苗变了样子的情况,想到我一生中突出的大难巨变和生离死别。自从我离开英国以来这三年当中,我一直没看到过煤火;不过我却看见过很多柴火,看着它们烧成灰白色的炭灰,和炉床里羽毛似的灰堆混在一起;那种光景,在我心情沮丧中,恰恰以具体的形象,对我表现了我那死去的希望。
我这时候,能够回想过去,虽然仍旧沉郁,却已不再沉痛,而且能以无畏的精神看到将来了。家庭,以它最好的意义来说,对我已经不再存在了。我本来可以使之产生更亲爱的爱情的那个人,却经我教导,只以姊妹之情待我了。她要结婚的,她要有新人来要求她的温存柔情的,那样一来,她就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我的心里,我对她都产生了什么样的爱情了。我那番不顾前后的强烈感情已经造成了过失了,我得补过,才是正理。这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正琢磨:我那没经磨炼的心性,是否在这方面真正受到磨炼,我是不是能坚决地忍受这种情况,是否能平静地在她的家庭中占有一种地位,像她平静地在我的家庭中占有的那个地位一样——就在这时候,我发觉我的眼光落到一张面孔上边,这张面孔真好像是从火苗里生出来的一样,因为它和我幼年的记忆密切相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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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小的齐利浦先生——我在这本传记第一章里就说到怎样有赖于他的助产才有了我的那位大夫,就坐在我对面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看报。顶到那时候,他也得算是经历岁月、年高神衰的了,但是,因为他是那么和善、温顺、安静的小瘦个儿,因此能那么平静、顺利地就挨过时光,所以我认为,他在那一会儿的工夫里,看起来可能正和他坐在我们家的客厅里,等着我呱呱坠地的时候,一模一样。
齐利浦先生六七年前就离开布伦得屯了,我从那时候以后就再没见到他。他正安安静静地细看报纸,他那小脑袋歪在一边,手跟前还有一杯热雪利尼加斯酒。他的态度那样温和友善,真仿佛他因为冒昧地看起那张报纸来,对它抱歉呢。
我走到他坐的地方跟前,问道,“你好啊,齐利浦先生?”
他没想到,会有一个生人对他这一问候,弄得惊慌失措,用他那说话慢腾腾的样子答道,“我谢谢你啦,先生,你真客气。谢谢你啦,先生。我想你也很好吧。”
“你不记得我了?”我说。
“呃,先生,”他很驯顺地笑着回答说,同时摇着头打量我,“我有一种印象,觉得看起你脸上不知什么地方来,好像有些面善,但是我可没把握,说不出准名字来。”
“但是你可在我自己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以前很久,就知道它了,”我回答说。
“真个的吗,先生?”齐利浦先生说。“可能是我有幸,接——?”
“正是,”我说。
“哎呀呀!”齐利浦先生大声说。“从那时候以后,你大大地改了样儿了,这应该没有疑问吧,先生?”
“那很可能,”我说。
“呃,先生,”齐利浦先生说,“如果我没法子,非得请教你的尊姓大名不可,那我想你不会见怪吧?”
我告诉了他我叫什么的时候,他当真大为感动。他当真和我握起手来——那对他说来,真得算是一番剧烈的行动,因为他经常总是把他那略微有点儿热和、小小夹鱼刀〔10〕那样的手,从他的胯股旁伸出一两英寸远,而且不管什么人抓住它,他都要表现出极大的不安。即便那一次,他也是把他的手撤回的时候,就立即把它插到外衣的口袋里,并且看着好像,他把它安全撤回,才把心放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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