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呀呀,先生!”齐利浦先生歪着头打量我说。“那么你这是考坡菲先生啦,对吗?呃,先生,我想要是刚才我敢不揣冒昧,仔细看一看你,那我就会认出你来了。你跟你那可怜的父亲可就太像了,先生。”
“我压根儿没有福气看到我父亲,”我说。
“一点也不错,先生,”齐利浦先生用一种安慰我的声调说。“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很叫人引以为憾的!即便在我们那块地方上,先生,”齐利浦先生一面说,一面慢慢摇了摇他那小小的脑袋,“我们对于你大名,也并非一无所知。你这儿一定是非常紧张的喽,先生,”齐利浦先生用食指敲着他的前额说。“你一定会觉得这是一种很得绞点脑汁的工作喽,先生!”
“你说你那块地方是哪儿哪?”我在他近旁坐下,问道。
“我在离伯雷·圣爱得门〔11〕几英里的地方开起业来,先生,”齐利浦先生说,“因为齐利浦太太她父亲的遗嘱上,留给她一份小小的财产,就在那一带,她到那一带来继承了那份产业,我也就在那儿买到一份包片行医的权益〔12〕。你听到我的生意干得不错,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女儿现在已经长成一个高身量的大妞儿了,先生,”齐利浦先生说,同时又把他那小小的脑袋轻轻摇了一下。“就在上个星期,她母亲把她的连衣裙放开了两个褶儿。你瞧,光阴过得有多快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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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又瘦又小的老人一面这样琢磨,一面把这时已经空了的酒杯举到嘴唇边上;那时我劝他把他的杯再斟满,我也再陪他一杯。“哦,先生,”他慢条斯理地说,“这已经比我平常的量过了好多了,不过我对于和你谈话这种快乐,可不能割舍。想起我有幸在你出疹子的时候给你瞧过病,仿佛就是昨儿的事一样。你那次的疹子还出得真叫好,先生!”
我对于他这番夸奖表示了感谢,又叫了尼加斯酒。酒很快就拿来了。“这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放荡行为!”齐利浦先生一面把酒搅着,一边说,“但是,遇到这样一种不同寻常的场合,你叫我错过了,可办不到。你还没续弦吧,先生?”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久以前,遭到悼亡之痛,先生,”齐利浦先生说。“我是从你继父的姐姐那儿听说的。那可真得说是斩钉截铁的性子,是不是,先生?”
“哼,可不是,”我说,“够斩钉截铁的。你在哪儿见着她的,齐利浦先生?”
“难道你不知道,先生,”齐利浦先生带着他那种顶安详的笑容说,“你继父又跟我们做了邻居啦吗?”
“他真又跟我们做了邻居了,先生!”齐利浦先生说。“娶了那一带的一个年轻小姐,带过来一份可不算少的财产,小可怜儿。——那么你现在这种费脑子的活儿,没让你觉得疲劳,先生?”齐利浦先生像一只知更鸟一样带着羡慕的眼光看着我。
我躲开这个问题,把话题又回到枚得孙姐弟身上。“我倒是知道他又结了婚了。你给他们家看病吗?”我问。
“不是经常的。他们请过我,”他回答道。“在枚得孙先生和他姐姐这两个人身上可以看到,坚定的器官在脑相学上强烈地发展了,先生。”
我回答他的时候,太富于表情了,因此齐利浦先生,受到我这种表情的鼓舞,再加上尼加斯酒的作用,把头很快地摇了几下,深有感慨地说,“啊,哎呀,旧日的情况,我们是忘不了的,考坡菲先生!”
“那么那个兄弟和姐姐还是在那儿走他们的老路了,是不是?”我问。
“呃,先生,”齐利浦先生回答说,“一个当医生的,既然老在各家各户常串,本来应该,不是他职业以内的事,都一概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因此,我只能说,他们是很严厉的,先生;不管是对今生今世,还是对来生来世,都是很严厉的。”
“来生来世该怎么办,自有一定之规,无需他们多管,这是我敢说的,”我回答道:“我只问,他们对于今生今世,在那儿干了些什么哪?”
齐利浦先生摇了摇脑袋,搅了搅尼加斯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她是一个挺招人喜欢的女人,先生!”他带着一种伤感的神气说。
“你说的是现在这位枚得孙太太吗?”
“确实是一位挺招人喜欢的女人,先生,”齐利浦先生说,“我敢说,要多和气就多和气!齐利浦太太的看法是,自从她结了婚以后,她的精神彻底受到制服了,她几乎得了抑郁性的精神病了。女人的眼睛,”齐利浦先生胆小怕事的样子说,“看人是最入木三分的,先生。”
“我想,她本来就非叫他们捏弄制服得跟他们那个万恶的模子一样不可。老天救救她吧!”我说。“她现在早已经叫他们给捏弄、制服了。”
“哦,先生,起初的时候,也很厉害地闹过吵子,这是我敢跟你担保的,”齐利浦先生说,“不过她现在可只成了一个游魂了。要是我拿着当体己话告诉你,说自从那个姐姐来帮着管家以后,弟弟和姐姐两个人把她一揉搓,她可就变得又呆又傻了,我这样说,能说是大胆孟浪吗?”
我告诉他,这是我不用费事就能相信的。
“我毫不犹疑地说,先生,”齐利浦先生一面说,一面又喝了一小口酒来壮胆,“她母亲就是死在这个上头的,这话可就是咱们两个人说;同时他们那种霸道、阴森、忧郁,把枚得孙太太给弄成呆子、傻子了。她结婚以前本是一个挺活泼的年轻女人,但是他们那种阴森、严酷,可把她给毁了。他们现在带她到这儿那儿去,根本不像她的丈夫和大姑子,倒更像疯子的监守人。这是齐利浦太太上礼拜刚跟我说的。我对你担保,女人的眼睛看人是入木三分的。齐利浦太太自己看人就入木三分!”
“他仍旧阴森森地自称他是遵经卫教吗?”(我把这个字眼儿和他连到一块儿,真不胜羞愧)我问。
“你说着了,先生,”齐利浦先生说;他因为放纵痛饮,不习惯让酒这样刺激,眼皮慢慢都红了。“这正是齐利浦太太给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他带着他那种最安详沉静,最慢条斯理的样子说。“她点明了,说枚得孙先生给自己立了一尊偶像,管它叫做神圣的天性。我听了这个话,简直就跟过了电一样。我对你担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你用一支鹅翎笔都能把我打得仰巴脚朝天、躺在地上。女人看人是入木三分的,先生。”
“她们这是由于直觉吧,”我这样一说,他大为高兴。
“我的意见得到赞同,我真高兴,先生。”他打断我的话头说。“我对你担保,我冒昧地表示与医学无关的意见,是绝不常有的。枚得孙先生有时候发表公开演说;人家说——照直地说吧,先生,齐利浦太太说,他近来那种霸道劲儿越厉害,他的主张就越凶狠。”
“我相信,齐利浦太太完全正确!”我说。
“齐利浦太太甚至于还说,”这个瘦小的人中间最驯顺的老头儿,受到极大的鼓励,接着说,“这种人胡说乱道,说他们那一套是宗教,其实他们只是拿那一套来发泄他的怒气和傲气。你不知道,先生,我得说,”他轻轻把脑袋歪向一边,继续说,“我在《新约》里,给枚得孙先生和枚得孙小姐,找不到根据。”
“我也从来没给他们找到根据。”
“同时,先生,”齐利浦先生说,“无人不厌恶他们,而且因为他们老很随随便便地就把所有厌恶他们的人都下到万劫不复的地狱里去,那在我们的左邻右舍当中,可就不断有人下到地狱里去了!不过,正像齐利浦太太说的那样,先生,他们可受到一种没完没了的惩罚;因为他们只能反躬内省,自食其心,而自己的心可不是好吃的东西啊。现在,先生,你要是原谅我,让我把老话重提,那咱们还是说一说你这副脑子吧。你是不是得把你这个脑子永远激动得非常兴奋,先生?”
我发现,在齐利浦先生自己的脑子受到尼加斯酒这种饮料的刺激而兴奋起来的情况下,把他的注意力从这个题目引向他自己的事情方面,是不用费什么事的;因为在后来的半小时当中,他呶呶不休地净谈这方面的情况。除了其他消息之外,还让我了解到,他那时所以来到格雷法学会咖啡馆,是因为他正要在一个精神病委员会会上,对一个因饮酒过度而精神错乱的病人提供他精神状态方面的医学证据。
“我敢跟你实说,先生,”他说,“我在这种场合,老是非常沉不住气的。凡是受凌辱、遭威吓的情况,我都受不了,先生。那种情况老叫我胆战心惊。生你那天晚上,我叫那位让人吃惊的太太吓得过了好久才恢复常态,你不知道吧,考坡菲先生?”
我告诉他,明天一清早我就要到我姨婆——那天晚上那个凛然不可犯的女人——那儿去,同时告诉他,这个女人是最慈祥、最了不起的。如果他和她更熟悉一些,那他就会充分了解到这一点。这种他有再见到她的可能,刚刚稍微一露,就好像把他吓坏了。他脸上要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回答我说,“她真是这样吗,先生?真是这样吗?”跟着简直迫不及待,立刻就要了一支蜡烛来,睡觉去了,好像他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十分安全似的。他并没当真让尼加斯酒弄得晃悠;但是我却得认为,他那平常平缓的小小脉搏,在一分钟之内,比那个了不起的晚上我姨婆在失望之下用软帽打了他那一下以后,一定要多跳两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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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时候,我在极度疲乏的情况下,也就寝去了;第二天坐在去多佛的驿车里度过了一天;一路平安,一下闯进了我姨婆那个老客厅(那时她正用茶点,戴上眼镜了),受到她、还有狄克先生、还有亲爱的老坡勾提的迎接(坡勾提现在是我姨婆的管家了)。他们都是大张着双臂,高兴得哭着迎接我的。
在我们平静下来,开始叙谈的时候,我对我姨婆说,我怎样碰到了齐利浦先生,他又怎样一直老记得她那样可怕,我姨婆听了,乐得不可开交。她和坡勾提两个人,关于我那可怜的母亲的第二个丈夫,和“那个没德损”的女人,可有的是说的。(——我想,我姨婆即便受到处罚,也不肯叫这个女人任何教名、表字,或者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