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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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们三人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你、直子和我——只要我们以诚相待,有互相帮助的愿望。三个人要是心往一处想,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你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打算后天傍晚回东京。一来要打工,二来星期四有德语考。”

“可以的。那么就住在我们房间好了。这样既省钱,又能尽情畅谈。”

“我们?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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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吗,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总不至于半夜一点来我们房间轮流戏弄一番吧?”

“当然不至于,怎好那样!”

“所以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就住在我们那里,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个够,这有多好!而且又没有隔阂,我还可以弹吉他给你们听。我正经有两手哩!”

“不过真的不打扰吗?”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烟,嘴角猛地一撇,点上火,“这点,我们两人早就商量好了,还准备由两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质的。你还是老实接受下来吧。”

“当然求之不得。”我说。

玲子蹙起眼角的皱纹,许久地盯着我的脸:“你这个人,说话方式还挺怪的,是模仿《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那个男孩吧?”

“从何谈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烟笑了:“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在这里住了七年,来来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见过,我会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人的区别。你属于肯掏心的人,准确说来,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么样呢?”

玲子仍然叼着烟,不无欣喜地在桌面上把两手攥在一起。“会康复的。”她说。烟灰落在桌上,她也没有顾及。

我们走出主楼,翻过一座小山冈,从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旁边通过。网球场上,有两个男子在练习网球。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个胖胖的小伙子,两人球艺都不错,但在我看来,却俨然在玩一种与网球截然不同的什么游戏,给人的印象是与其说在打球,莫如说是对球的弹性感兴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们一边神情肃然地冥思苦想着什么,一边执着地来回击球,而且两人都汗流浃背。眼前的那个小伙子瞥见玲子,便停止打球,走过来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几句话。网球场旁边,一个手扶大型割草机的男子面无表情地修剪着草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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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便是树林。林中散布着十五六栋西洋风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离,几乎所有住宅门前都停着门卫骑的那种黄色自行车。玲子告诉我,这里住的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

“即使不进城,需要的东西也能得到,这里一应俱全。”玲子边走边向我介绍,“食物嘛,刚才已经说了,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有养鸡场,鸡蛋手到擒来。有书有唱片有运动设施,也有类似自选商场的售货店,每个星期有理发师来。周末放电影。要买特殊东西可以委托进城的工作人员,西服之类可以通过广告目录订购。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能进城吗?”我问。

“那是不行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例如去看牙医等等,但原则上是不允许的。离开这里本身完全属于每个人的自由,可是一旦离开就回不来了,这同过河拆桥是一回事。进城两三天后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吗?要是那样的话,这里就尽是出来进去的人了。”

穿过树林,走上一面徐缓的斜坡,斜坡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带有奇妙气氛的双层木房。若问奇妙在哪里,自是解释不好,总之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些建筑有些奇妙,它类似我们常常从力图情调健康地描绘非现实境界的画中得到的那种情感。我蓦地想到,如果沃尔特•迪斯尼以蒙克的画为基础创作动画片,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每一座建筑物都呈同样的外形,都涂同样的颜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体,左右对称,门口很宽,窗口有好多个。建筑物相互之间的道路弯弯曲曲,活像汽车司机讲习所的教练路线。所有建筑物的前面都种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了无人影,窗口都挡着窗帘。

“这里称为C区,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们。这样的建筑物有十栋,每栋分四个单元,每单元住两个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现在只住三十二人。”

“实在太静了!”我说。

“这个时间谁也不在的。”玲子说,“我受特殊优待,现在才这样自由自在。一般人都要按日程表活动。有锻炼身体的,有拾掇院子的,有进行集体治疗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现在干什么呢?大概是在换墙纸或重新涂漆吧,记不确切了。这样的活动一般要进行到五点左右。”

她迈进标有C一7编号的楼,爬上尽头的楼梯,打开右侧的门。门没有上锁,玲子领我在房里转了一圈。有四个房间,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简洁明快,给人的感觉不坏。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不谐调的家具,但并不给人以凄清之感。在房间里一待,也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就像面对直子时一样感到身心舒展、轻松愉快。客厅只有一个沙发和一张茶几,另有一把摇椅。厨房里有餐桌。一桌一几都放有大烟灰缸。卧室里有两张床、两张书桌和两个床头柜。床上的枕旁有个小矮桌和读书灯,一册小开本的书兀自伏在上面。厨房里放着小型的微波炉和电冰箱,可做简单的饭菜。

“浴槽没有,只能淋浴,不过还算可以吧?”玲子说,“澡堂和洗涤设备是公用的。”

“可以得过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户。”

“你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才这样说。”玲子拍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坐在我旁边,“这里的冬天又漫长又难熬,四下看去,到处是雪、雪、雪。阴冷阴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们每天都要扫雪。在那个季节,我们就把房间弄得暖暖和和的,听音乐、聊天、打毛线。所以,要是没这么大的空间,就会憋得透不过气来,很难受。你如果冬天来就晓得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长的冬日,深深地叹息一声,两手在膝头上搓着。

“把它放倒给你当床好了,”她“嘣嘣”地敲着两人坐的沙发说,“我们在卧室睡,你在这儿睡,可以吧?”

“我没意见。”

“那,就这样定了。”玲子说,“我们大约五点钟回来,我和直子都还有事要做。你得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不要紧吧?”

“不要紧,反正可以学德语。”

玲子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上眼睛,不知不觉就沉浸在这岑寂之中了。良久,我蓦地想起我同木月骑摩托车远游的情景。如此想来,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几年前的秋日来着?四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夹克的气味儿和那辆一路狂吼乱叫的125cc红色雅马哈。我们一直跑到很远很远的海岸,傍晚才带着一身疲劳回来。其实也并没发生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情,但我却对那次远游记得一清二楚。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双手死死搂住木月的夹克,抬头望天,恍惚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时间里,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在这房间里一躺,过去几乎未曾想起过的事情居然会纷至沓来地浮上脑海,有的令人心神荡漾,有的则带有一丝凄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完全淹没在出乎意料的记忆的泉水里(那确实如同岩缝中汩汩涌出的泉水),就连直子悄然推门进来也丝毫没有察觉。突然睁眼时,直子已经站在那里了。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直子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儿。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编织的形象,但的确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问我,声音非常低微。

“没有,只是想点事。”我坐起身,“身体可好?”

“嗯,还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我马上就得走。本来不该到这儿来,挤一点时间跑来的,要马上回去才行。喏,我这发式好笑吧?”

“哪里,非常可爱。”我说。

她像小学生一样剪着整齐利落的发型,一侧仍像以往那样用发卡一丝不乱地拢住。这发型委实与直子相得益彰,看上去宛如中世纪木版画中经常出现的美少女。

“我嫌麻烦,就请玲子剪掉了。你真觉得很可爱?”

“半点不假。”

“可我妈妈偏说不三不四。”直子说。她取下发卡,松开头发,用手指梳了几下重新卡好。发卡是蝶形的。

“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习惯一点了?”

“一点点。”说着,她又把手放在发卡上,“可现在没有时间。我,这就得过去了。”

我点点头。

“渡边君,谢谢你到这里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过,要是你觉得在这里是一种负担的话,尽管直说。这个地方有点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里边还有根本不能习惯的人。果真那样觉得,就坦率地说出来,我决不会因此失望的。我们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

“我会说实话的。”我说。

直子这回在沙发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搂住她的肩,她便把头搭在我肩上,鼻尖贴着我的脖颈,尔后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我的体温。我顺势轻轻抱着她,胸口荡过一阵暖流。俄而,直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仍像进来时那样悄然开门离去。

直子走出后,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本来没想睡,但终于在久违了的直子的存在感当中沉沉睡去。厨房里有直子使用的餐具,卫生间有直子使用的牙刷,卧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这样的房间里,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劳感从每一个细胞中一滴一滴挤出去似的。我做了梦,梦见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翩然飞舞。

一觉醒来,表针已指向四点三十五分。天光的颜色有点变了,风声早已止息,云的形状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从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脸,换了件新衬衣,然后进厨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斗前眺望窗外。从这个窗口可以看见对面楼的窗口。那个窗口里用细绳吊着几个剪纸艺术品,有鸟、云、牛、猫,剪得相当精巧,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见人影,阒无声息。我觉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于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之中。

五点一过,人们开始陆续返回“C区”。从厨房窗口望去,只见三个女士从窗下走过。三人都头戴帽子,不晓得什么模样和年龄,但从声音听来,都不像很年轻。她们拐了个弯,不久便消失了。继而,同一方向又走来四个女士,同样拐弯不见了。四下里弥漫着黄昏的气氛。从客厅窗口,可以望见树林和山峦的棱线,棱线上浮现着淡淡的夕晖,宛如镀上的一层光边。

直子和玲子是五点半一同回来的。我同直子像刚见面似的按惯例寒暄了一番。直子显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刚才看的书上,问看的什么书,我说是托马斯•曼的《魔山》。

“怎么把这种书特意带到这地方来!”玲子嗔怪似的说。给她这么一说,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诉直子,敢死队突然失踪了,见最后一面那天他给了我一只萤火虫。直子十分遗憾地说:“真可惜啊,他怎么没了!本来还想多听听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队,我便又讲了一遍。不用说,玲子也大笑起来。只要一提起敢死队,整个世界便充满和平、洋溢欢笑。

六点时,我们三人去主楼食堂吃晚饭。我和直子要来炸鱼、蔬菜色拉和炖菜,还有米饭和酱汤,玲子则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后便又吸烟。

“上了年纪,身体就变得吃不进多少东西啦。”她解释般地说。

食堂里有大约二十个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我们吃饭时,几个人进来,几个人出去。除去年龄不同外,食堂的光景同寄宿院内的没什么两样。另一点与我那里的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讲话的音量都相差无几,既无大声喧哗,又无窃窃私语,既无人开怀大笑和惊叫,也无人扬手招呼,每一个人都用大体相同的音量悄声交谈。他们分成几个小组吃饭,每组三到五个人。一个人谈的时候,其他人就侧耳倾听,频频点头。这个人讲完后,其他人便接着讲一会。讲的什么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们的交谈使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个奇妙的打网球场面。我猜想,直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恐怕也是这样讲话。说来奇怪,一瞬间,一股夹杂着嫉妒的寂寥感掠过我的心头。

我身后那张桌上,一个身穿白大褂、俨然医生派头的头发稀疏的男子,正面对一个戴眼镜的神经质模样的小伙子和一个栗鼠脸形的中年女士,不厌其详地说明着什么无重力状态下的胃液分泌情况。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啊”或“是吗”地回应着。但听了一会那讲话方式,我开始怀疑那没有几缕头发的白大褂男子是否真的是医生。

食堂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没有人贼头贼脑地看我,甚至连我加入其中也无人觉察,仿佛我的加入对他们来说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大褂男子突然回头问我:“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啊?”

“住两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现在的季节不错吧?不过,等到冬天你再来看看,漫山遍野银白一片,壮观得很咧!”他说。

“直子说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对男子说。

“啊,可冬天确实不错的哟!”他神情认真地重复道。于是我愈发弄不清他是否真是医生了。

“大家都在谈什么呢?”我试着问玲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问话的用意。

“谈什么?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书,明天的天气,不外乎这些。大概你总不至于以为会有人突如其来地站起来大声宣布‘今天北极熊吞食星星所以明日有雨’吧?”

“噢,当然我不是指这个。”我说,“我看大家说话都那么小声细气的,心里就不由纳闷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因为这里静,所以人们说起话来声音自然就压低了。”直子把鱼刺整齐地堆在盘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说也没有必要提高嗓门,既用不着说服谁,又没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说。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静悄悄进食的时间里,我竟奇异地怀念起人们的嘈杂声来。那笑声、空洞无聊的叫声、哗众取宠的语声,都使我感到亲切。这以前我被那嘈杂声着实折磨得忍无可忍,可是一旦在这奇妙的静寂中吃起鱼来,心里却又总像是缺少踏实感。这食堂的气氛,类似特殊机械工具的展览会场:对某一特定领域怀有强烈兴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场所,交换惟独同行间才懂得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