町子打赤脚登上了铁楼梯。
当脚板踩上被夜露濡湿的铁楼梯而感到那份冰凉时,她这才意识到排练舞蹈时光着脚,就这样走了出来。铁楼梯的那份冰凉,将疼痛般的寂寞从脚心传给了她。
“新恋情……”町子一边反复念叨着同样的话,一边赤脚登上铁楼梯。话儿接不上来。这是她想给少年寄去的信中写的话。这少年就是町子新恋情的对象。
“新恋情,如果不是在我心中崭新地诞生……”
这样写他可能不明白,再详细地写道:
“新恋情,如果不是与旧恋完全不同,而在另一种树枝上绽开的花;如果不是与旧恋完全不同,而在另一处喷涌的泉水,那么我就不应该有新恋情。”
町子上到了二楼客席的窗外。窗子被黑幕遮得严严密密。从幕布的缝隙可以窥见微亮的土间。钢琴的声响,流向那没有人影的摞起来的椅子那边。这钢琴弹的是排练舞蹈的曲子。
“我不应该有新恋情。”町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去爬铁梯子。在钢筋水泥墙外侧,有道楼梯从后台直伸到屋顶。
没有月光。回头望去,只见昏暗的公园树丛上方耸立着仁王门、五重塔和观音堂的黑影。在那黑暗的深层,谁也不曾想到竟有数百人露宿在外。夜那静悄悄的重量,仿佛一声不响地压迫着大地。町子一反常态地感到在隐蔽处和长椅上露宿的人的悲哀情调,似乎渗透到她那胳膊腿整个都露在外面的排练服里。她的新恋人——那个少年无疑也坐在这些长椅中的一张上。
“如果得不到旧恋人的宽恕,还是不能有新恋人。”町子将这样的话写在信里,想从屋顶上给少年扔下去,才从铁梯子爬了上来。
但是,当旧恋人拥抱她的时候,她就像曾说过“我从七岁起就喜欢先生了”那时一样,想到了一句高明的话。
“从七岁起?”那时鹿山惊讶地反问了一句,“可町子入舞蹈团的时候是十五岁,与我初次见面也是在那时的两年前嘛。”
“可是,我觉得好像是从七岁起就喜欢了。”
“这就是说,这句话与‘町子到了十七岁才喜欢我’是一样的意思。”
不错,确实是那样的。有了新恋人,可是喜欢旧恋人的这份心是怎样起变化的呢?町子百思不得其解。
町子从嘴唇到足尖,完全听任鹿山的摆布。一句台词或一举手一投足,都按鹿山所教的那样在舞台上再现。鹿山说像小姑娘般的害怕,是爱的吝啬。他这么一说,町子就像二十五岁的女人那样大胆地恋爱了。恐怕不会有比这更高的爱法了。如果说町子的爱法中只有一个错误的话,就是她把新恋情向鹿山坦率地说了出来。
恋爱中的人,不应该另有新恋情,同时也不应该把新恋情向旧恋人坦白。这一点,町子也是知道的。然而有时候,人知道得太多也是会忘记的。有时候只对某个人忘记。那可能是因为太爱那个人,或是太信任那个人的缘故吧。因此,当鹿山说“町子你再怎样为自己辩解……”的时候,町子格外惊讶。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呀!”
“你再怎样说明……”
“那么,你是企图用比辩解和说明更加狡猾的诓骗手法来搪塞啰。”
“我只是老老实实地告诉你啊。”
“这是一种冰冷的分手的招呼吧。”
“不是。我觉得只要因为有新恋情,而对旧恋情有半点冷却,那就不应该有新恋情。只有这种女人才不能把新恋情向旧恋人坦率地说出来。”
“町子在对新恋人做如意的美梦呢。恋爱这玩意儿,会让人看到根本不可能的事也会变成可能的梦啊。”
“但是,我思念先生的心一点也没有变呀。不是在旧恋情的心灵缝隙间产生了新恋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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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町子不愿意认为背叛了我,才不得不想出这些话来吧,一想到这点,我反而觉得町子你太可怜。”
“想出来?太可怜?我是这么高兴呀。我一如既往地爱着先生,同时也能爱着另一个人。这太好了,我为此而感到高兴。可是你却……”
“我所爱的町子理应不是这种淫荡女人。”
“原来先生也还是一个世俗的男人呀。我原以为先生是个最高尚、最了不起的人。”
“愿意充当被爱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这种男人在社会上叫作傻瓜。”
“好啊,只要我比以往更深深地爱着先生就行啦。”
“我不希望受到爱的鞭笞。”鹿山在排练开始之前,撂下这句话就走,不知到哪儿去了。町子只感到鹿山的话全都是谎言。相爱时的语言,立即就能与对方相通,可是拒绝爱时的语言,对方总是很难明白过来。
“如果这个新恋人,有旧恋人的一半强的话……”町子想用这样的语言拒绝他,她一边想年少的新恋人会明白吗,一边从铁楼梯爬到了屋顶上。
幕间休息,观众登了上来。这里也可以说是观看公园人群的散步场所。不过,镶玻璃的房间只有楼梯口的一间,一大片混凝土空地,町子踩着混凝土粗糙的地面,朝着相当于戏棚后面的方向走去。因为她想着后面的藤萝架下的长椅子上,新恋人少年会不会坐在那里呢?但是,她撞上了配光室。这里正好是舞台的正上方。门扉紧闭。配光室的后面是后台的寝室。寝室是三楼。二楼是后台。
后台的窗上有木板围墙,不过,窗上并排挂着美丽的舞衣,在公园里到处都可以望见。露宿的人既缺食物也渴望女人,他们眺望着窗口那份艳丽的色彩,心灵获得了慰藉,同时也与夜露濡湿了的梦联结在一起。这样的话,町子是从年少的新恋人那里听来的。他也几乎每夜都坐在后台后面的长椅上,向往着町子她们那美丽的窗口。他一边梦想着町子用长长的带子从三楼的寝室滑落下来,一边等到町子从三楼寝室的窗口伸出头来示意,招呼一声“休息吧”,不然就不会回去。町子她们十天之中有七天因为排练住在后台。“新恋情是……”町子一边爬铁楼梯,一边喃喃自语。她本想在混凝土扶手上写下这样的词句,投给年少的新恋人,谁知被后台阻挡,看不见藤萝架下的长椅。她吹着口哨,吹的是现在舞台上正唱着的歌。新恋人少年不知从哪里跑进了后台口。町子刚觉得他是那样喜悦,却当场把纸片放进嘴里。大概是想把它咽下吧。但是,她又把它吐在掌心上,揉成一团,无力地朝少年仰着的白皙脸孔抛去,也许这些铅笔字早已在她嘴里消失了。町子眼里的少年的姿影完全消失了。她抛信的同时,哭出声来了。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点饿了。于是,饥饿的感觉使她想起了露宿公园的人们。然而,町子的饥饿并不那样疲劳,而是一种朝气蓬勃的疼痛般的东西。
“町子。”
鹿山猛然搂住她的肩膀。
“你在哭啊。独自一人在这种地方,我以为你上哪儿去了呢。让我找得好苦啊。排练结束了,大家都在吃盒饭呢。”
町子觉得她的体重整个儿倒向鹿山,不断地消失了。她心头涌上了一种莫名的寂寞。
“刚才我太不好了。就是说町子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可是我却让你过多地看到了丑陋的男人心。”
町子微微地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如果町子真的有喜欢的人……”
“这种东西,刚才我从这里抛掉了。给他投去断绝关系的信了。”
鹿山用怀疑的目光盯着町子的脸。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明白了,町子是多么信赖我啊!”
“而且爱。”町子赤着脚从铁楼梯走了下去。爬上楼梯的时候,还拿不定主意的新恋情,下楼梯时已经完全死心了。而且,她想第三次新恋情也可以这样压抑下去吧。每经历过一次,就会丧失一次心灵上的美,却能习惯于恋人,这种情况仿佛是为鹿山设置的一道铁楼梯似的。她心想,今天晚上排练完戏,大伙睡觉之前,如果能为后面那些露宿者们合唱的话,心情会多么痛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