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怀不安东跑西蹿,口中感觉到血的气味、巧克力的气味。两者都同样让我感到可憎。于是我渴望从这个混浊的波浪中逃出去,心中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寻求更容易忍受的、可以亲近的情景。“噢!朋友呀!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心中这样歌唱着。我想起了战争期间经常看到的战场上可怕的照片,想起了那由于戴着防毒面具而显现出有如魔鬼板着脸般阴森表情的尸体,交缠、纠结、堆积如山的场面,不由得不寒而栗。当时我身为博爱主义的反战者害怕这样的画面,是多么愚蠢,多么孩子气呀!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不管是怎样的驯兽师、怎样的大臣、怎样的将军、怎样的狂人,也都无法在他们的脑海中孕育出能和噬食我心中的可憎的、凶恶的、暴虐的、粗鲁的、愚蠢的思想和念头相比。
刚才戏开演时,我看到那个俊美的青年向一张告示猛烈地冲进去,我想起了那张告示,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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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事实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受到期望的了。很高兴能够从受到诅咒的狼世界里逃出来,我进到里头去。
无法言喻的——虽然实际上有如童话般,但却又是我深感熟悉的事物,使得我几乎颤抖了起来——自己的青春气息,自己的青少年时代的气氛向我飘逸过来。我的心脏中流着那个时候的血。我到目前为止的行为、思考和存在都沉没到我的背后去了,我重返青春了。直到一小时之前,瞬间之前,我还认为自己真的知道什么是爱、欲·望和憧憬,不过那是老人的爱和憧憬。现在我重返青春了。我在自己体内感受到的这个熊熊燃烧流动而去的欲·火,这个强烈吸引我去的憧憬,这个有如春天温暖的南风般让一切融化的热情,都是年轻、崭新而纯粹的。啊!已经遗忘了的火又燃烧得多么旺盛呀!以前的曲调鼓胀得多么饱满、回响得多么低沉呀!血摇荡得多么年轻呀!灵魂狂叫高歌得多么兴奋呀!我成为十五六岁的少年,我的脑海中充满拉丁语、希腊语和美丽的诗句,我的思绪被努力和野心填满了,我的幻想中充满了艺术家的美梦。可是比这一切熊熊燃烧的火更深刻、更强大、更可怕的爱火,性的饥渴,以及会将整个人噬食掉的肉欲,在我的体内燃烧着,抽搐着。
我站在俯望故乡小镇的一座岩丘上,拂来暖风和最先绽放的紫罗兰香气。河水和我父亲家里的窗户,在小镇上闪闪发亮。一切都像从前我在青春时代的初期,充满极度充实的诗情时看到的世界那样,洋溢着崭新的生命活力,散发出陶醉在创造中的芬芳,五彩缤纷,光辉亮丽,在超现实中充满光芒,乘着春风而来。我站在山丘上,风从我的长发之间轻轻掠过。我在有如做梦般的爱的憧憬中忘我了,我以不知所措的手,从正抹上绿意的树丛中摘下半吐露的嫩叶幼芽,拿到鼻子前面闻嗅那气味(这气味让我历历如绘地回想起当时的一切)。随后我将小小的绿色嫩芽夹在还从来没有吻过少女的嘴唇间玩弄着,咬了起来。那芬芳的苦涩气味让我忽然清楚知道自己现在在以这个身体体验什么了。一切又都出现了。我再度体验到了自己在最后的少年时代,春天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一个人散步途中遇到了萝莎·克莱斯勒,我非常害羞地向她打招呼,忘情地爱上她的那一天的情景。
那时候她一个人仿佛做梦般去爬山,我满怀不安与期待,望着这个还没有注意到我的美丽少女。虽然她的头发编成粗大的辫子,不过还是可以看到松脱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在风中嬉戏飘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少女竟然是这么美,她那柔软的头发受到风的舞弄竟然是这么美丽,宛如梦幻般的蓝色薄衣紧紧裹住的年轻肉体竟然是这么美丽,让我怦然心动。而咀嚼着的嫩芽那苦涩的芬芳气味,带着春天一切充满不安的甜蜜快乐和恐惧,浸透了我的全身。与那相同,看到这个少女,对爱的狂烈感受,对女人的感受、异常的可能性与约定、难以言喻的快乐、无法想象的苦恼、不安、痛苦、内心的解脱与最深的原罪等让我怦然心跳的感受也充满了我的心中。啊!春天的苦涩滋味,在我的舌头上燃烧得是多么猛烈呀!啊!舞动的春风把垂在她两边红润脸颊上的发丝摆弄得是多么飘逸呀!随后她向我走过来了,扬起脸来,看到了我,一瞬间微微红了脸,看着旁边。之后我脱下受了坚信礼的少年所戴的帽子,向她打招呼。萝莎立刻恢复了镇静,微微笑着,略略装出淑女的样子,扬起脸也向我打招呼。接着她缓缓地踩着稳重的脚步,做出离去的样子,向前面走去了,我从后面向她投去无数爱的愿望、恳求与敬意围绕着她。
那个时候是35年前的星期天。那个时候的事情全都在这一瞬间回来了。山丘和小镇、3月的风和嫩芽的气味、萝莎和她那褐色的头发、不断增大的憧憬、宛如被掐住脖子般的甜蜜不安——一切都和那个时候相同。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对萝莎的爱,在我以后的一生中都没有再出现过。可是这次我可以用和那个时候不同的情景迎向她。我看到她发现我时脸红了,我看到她努力要掩饰自己羞红了脸。并且我立刻就看出她是喜欢我的,这样的相遇对她和对我都具有相同的意义。这次我不再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手执帽子等待她走过去,而是克制住不安与困惑,依照自己沸腾的血所命令的去做。也就是我大叫着说:“萝莎!你能来这里真是谢天谢地。最美丽的少女,我是多么爱你呀!”在那样的瞬间说那样的话语,或许不怎么聪明也说不定。可是在这样的场合完全不需要聪明,那样就够了。萝莎没有装出淑女的样子,也没有径自走去,她停下脚步,凝视着我,脸更红了,说:“你好,哈利,你真的喜欢我吗?”说这话的同时,她那双褐色的眼睛从活泼的脸上闪闪发光。于是我感觉到从那个星期天让萝莎逃走的那一瞬间起,自己的过去的生活与爱情,就一切都是错误的、混乱的、充满愚蠢与不幸的。可是现在错误已经获得弥补,一切都变成了另一个风貌,变成了完美。
我们握了手,手牵手缓缓走了起来。虽然幸福得难以言喻,可是却非常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的好,不知所措得加快了脚步跑了起来,愈跑愈快,跑得喘不过气来,非停下来不可,但互相都没有把手放开。我们两人都还是小孩子,双方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那个星期天甚至连初吻都没有,可是我们幸福得难以言喻。我们站在那里,气喘吁吁,随后在草丛里坐下来。我摩挲她的手,她则用另一只手畏怯地轻抚我的头发。之后我们又站起来,想要量谁比较高。事实上我比她高出一只手指的宽度,不过我并不承认,确定我们一样高,神为我们做出对方来,将来我们一定会结婚的。这时候萝莎说有紫罗兰的香气。我们跪在短短的春草中寻找着,找到了几株叶柄很短的紫罗兰。我们各自把自己的赠送给对方。当冰冷的阳光已经斜斜地落在岩石上时,萝莎说非回去不可了。由于我不能送她回家,所以两人都非常悲伤。不过现在我们拥有了共同的秘密,那是我们所拥有的最高贵的事物。我留在岩石上,闻嗅着萝莎的紫罗兰香气,随后躺在悬崖边,把脸伸到山谷上俯望小镇。看着她可爱的小身影在很远的下方出现,从喷泉旁边经过上了桥,于是我知道她抵达了家里,她从那里穿过房间。虽然我远离她,躺在这个悬崖上,不过我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交流着,有一个秘密在沟通着。
我们又见了面。在许多地方见面,在岩石上、在庭院的树篱旁见面,在那整个春天都继续见面。在接骨木刚开花时,我们交换了畏怯的初吻。还是孩子的我们能够给予对方的东西并不多。我们的吻还没有伴随着热情,也不充实。我鼓足了勇气,才敢悄悄摩挲她垂在耳际的鬈发。可是我们能够品尝的爱和喜悦,全都是属于我们的。在害羞地互相爱抚中、在所交换的不成熟爱的小语中、在不安地互相等待中,我们知道了新的幸福,登上了爱的小阶梯。
就这样,受到最幸福的星辰指引,我再一次体验到了我和萝莎由紫罗兰开始的全部爱情经历。萝莎消失后,伊姆嘉朵出现了。太阳变得更灼热了,星星变得更陶醉了,不过萝莎和伊姆嘉朵都并没有能属于我。我必须一级一级登上去,体验到更多,学到更多。伊姆嘉朵和安娜都非失去不可。以前我在青春时代爱过的少女现在也全都爱过一遍,每一个少女我都可以倾注爱,送给对方什么东西,每一个少女也都送给了我什么东西。以前只活在我的幻想中的愿望、美梦和可能性,现在都成为了现实,都存活了下来。噢!伊达呀!萝蕾呀!以前我在一个夏天之间、在一个月之间、在一天之间爱过的你们呀!你们全都是美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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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知道自己变成了那个刚才那样匆忙撞进恋爱之门的有如燃烧般的俊美青年。而现在我正尽情地品尝、尽情地舒展自己的一部分——只具有我这个人的十分之一、千分之一生命的一部分。一点也不会受到我其他多余的棋子的妨碍,也不会受到思想家的我的阻挠,不会受到荒原狼的欺凌,不会受到诗人的我、幻想家、道德家的我的束缚。不,现在的我,除了是恋爱中的我以外,什么也不是。除了恋爱以外,任何幸福、痛苦都没有呼吸到。那个时候伊姆嘉朵已经教我跳舞,伊达教我接吻。而那个最美丽的伊玛,正是在那个秋天黄昏,在微风轻拂的榆木树荫下,让我吻她那棕色的乳··房,第一个让我从快·感之杯中畅饮的女人。
我在帕布罗的小剧场体验到非常多的事情,即使只是那当中的千分之一,我也无法用话语表达出来。以前我曾经爱过的少女,现在全都属于我的。每一个少女都给予我只有她才能给予我的东西,我也给予每个少女只有她才能从我这里获得的东西。我品尝到许多的爱、许多的幸福、许多的欢乐,以及许多的混乱与苦恼。我的一生中错失的一切的爱,都在这个做梦的瞬间,有如魔法般在我的庭院中盛开了:有纯洁温柔的花朵,也有熊熊燃烧般的艳丽花朵;有随即就憔悴枯萎的阴郁花朵,也有化为火焰的激烈爱·欲;有让人怀念的梦想,也有灼热的忧郁;有充满不安的死,也有灿烂的新生。有必须像暴风雨般扑过去飞快抢来的女人,也有要花费漫长岁月,费尽苦心去求爱才会感到幸福的女人。即使只是短暂的瞬间,以前性的声音曾经呼唤过我,女人的眼神曾经在我的心中点燃了火,少女雪白肌肤曾经诱·惑过我的一生中的每一个阴暗角落,现在又出现了。错失的东西全都取回来了。一切女人都以她们的方式变成属于我的:淡黄色的头发下有一双与众不同的深褐色眼睛的女人也在其中。以前在快车的走廊上,我曾经与她并肩在窗户旁边站了约15分钟。在那之后她好几次出现在我梦中——虽然她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却教给了我出人意料、会让人大吃一惊的致命的恋爱技巧;马赛港那个艳光照人、娴静的中国女人,有一头光滑的浓密黑发,眼睛温润,虽然宛如玻璃般面无表情微笑着,不过她却知道让人想象不到的事情。每个女人都各自拥有自己的秘密,散发各自的泥土气息,以自己的方式接吻、笑着,以特别的方式显示害羞,以特别的方式表现无耻。她们来来去去。潮流把她们带到我的身边,波浪则把我送到她们身边,又将我带离她们身边。那是在性的潮流当中有如游戏的孩子般的游泳,充满着魅力、危险和惊奇。自己的生活,乍看之下显得这样贫乏、欠缺爱情的生活,却竟然有这样富饶的爱、机会与诱·惑,让我感到吃惊。我几乎错失了那一切,逃避了那一切。我踉踉跄跄地超越了那一切,随即忘掉了那一切——可是那一切都以无数完整的形状保存了下来。现在我看清楚了她们的身影,委身给她们,毫无隐藏地把一切给了她们,现在正朝她们那玫瑰色的昏暗下界正中央耽溺而去。帕布罗以前向我建议的诱·惑也又回来了。其他更早以前的,当时不太了解的三四人一起玩的异想天开的游戏,也带着微笑把我迎入那场狂欢作乐中。许多言语无法形容的事情发生了,表演了许多游戏。
从受到诱·惑、犯罪、落入陷阱的绵延无尽潮流中,我再度浮现上来。我变得安静而沉默,感觉自己终于领悟了,智慧饱满了,变得聪明了,获得了深刻的体验,对荷蜜娜终于变成熟了——作为分裂成无数人物的我的神话中的最后的人物,作为无限的系列中的最后的人物,她,荷蜜娜浮现了上来。同时让我恢复意识,结束爱的童话。因为我不想在这里,在魔镜的微笑中和她相见。因为不只我的棋子之一,就连整个哈利也都是属于她的。啊!要是我能重新摆置棋子,一切都以荷蜜娜为中心,让一切都能实现,真不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