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流把我打到陆地上,我又站在剧场包厢席的走廊中。现在该做什么好呢?虽然抓着口袋里的棋子,可是已经失去下棋的兴趣了。门、布告和魔镜的世界无穷无尽地包围着我。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下一张布告,不由得不寒而栗。布告上这样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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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记忆中的情景突然在我的心中一闪而现,亮了一秒钟。那时候的荷蜜娜坐在那家餐厅的桌子前面,把葡萄酒和菜都给忘了,全心投入深刻的对话中,眼神中显现出可怕的严肃,说她要让我爱上她,只是为了要让我亲手杀死她。恐怖与黑暗的大波浪重压在我的胸口。一切突然又挡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又感受到痛苦与命运的召唤。我绝望地将手探进口袋里,想要取出棋子,施行一点魔术,改变棋盘上的棋子配置。但棋子已经一个也没有了。我取出的不是棋子,而是刀子。我吃惊极了,沿着走廊奔跑,从每一扇门前经过。突然间,我面对着巨大的镜子,看着镜子里头。镜子里站着一只美丽的狼,和我一样高大,不安的眼睛畏怯地闪烁出光芒。宛如摇曳的火焰般,狼眨着眼睛看着我,稍微笑了一下,因此嘴唇打开了瞬间,露出鲜红的舌头。
帕布罗在哪里呢?荷蜜娜在哪里呢?那样高谈阔论人格塑造的聪明家伙在哪里呢?
再一次看着镜子里头。我一定是疯了。高大的镜子深处根本就没有狼。那里也没有口中吐出鲜红舌头的狼。在镜子里的是我自己。哈利站在那里。虽然脸色有如灰一般,遭受所有的享乐放弃,因一切背德行为而精疲力竭,苍白得阴森可怕,但还是人,还是个可以交谈的人。
“哈利,”我说,“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镜中的人说,“只是等待,等待死亡。”魔戒小说
我问:
“死亡到底在哪里呢?”
对方说:
“就要来了。”
从剧场深处空洞的地方,响起了音乐,响起了美丽、恐怖的音乐。那是为化石宾客登场伴奏的《唐·乔凡尼》[39]的音乐。有如冰一般的声响在鬼屋似的房子里,让人不寒而栗地可怕回响着。那是不朽的人从不朽的世界来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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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莫扎特!”我心里想着,唤起了我内心深处最喜爱的、最高贵的形象。
这时候,我的背后传来了巨大的笑声,传来了有如冰一般高亢、冰冷的笑声。那就像从人无法理解的苦难世界传来的,经由众神的幽默所产生出来的东西似的。我在被这笑声冻僵的同时也感受到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幸福,回过头去。只见莫扎特走过来了,笑着经过我的身边,平静地朝一扇包厢席的门走去,打开门,进到里头。我在莫扎特后面拼命追赶,追着我的青春之神,追着我一辈子热爱、一辈子尊敬的目标——莫扎特。音乐继续回响着。莫扎特站在包厢席的扶手边。舞台上什么也看不到,那无穷无尽的空间中充满着黑暗。
“你看,”莫扎特说,“没有萨克斯也可以做得很好。事实上我本来就不太想接近这种流行的乐器。”
我问:
“我们现在在哪里呢?”
“《唐·乔凡尼》的最后一幕,雷波勒奥[40]已经跪下来了,真是宏伟的场面。不是也可以听到音乐吗?那曲子中包含了许多非常人性化的东西,但即使如此,也还是可以听出某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东西,比如那笑声就是——你感觉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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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人所写出的最后、最伟大的音乐,”我有如学校的教师般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在那之后也有舒伯特和雨果·吴尔夫[41],也不能忘掉那既可怜又出色的肖邦。大师,你正在皱眉头呢——噢!对了,贝多芬当然也不能忘掉,他也是让人讶异的作曲家。可是那一切,不管有多么美,也都包含了片断与崩溃。完美无瑕的作品,在唐·乔凡尼之后,已经没有人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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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那么慷慨,”莫扎特嘲弄地笑着说,“你也是音乐家吗?我已经放弃那个职业退隐了,只是偶尔作为消遣去听听音乐会而已。”
他有如指挥般举起双手。月亮和苍白的星星不知升到哪里去了。我隔着扶手眺望深不可测的空间的深渊。雾和云在那当中奔驰着。在淡淡的阴暗中,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山脉和海岸。下方,像极了沙漠般的平原绵延得几乎有整个世界那么大。在这个平原中央,有一个留着长长的胡须,看起来非常高贵的老绅士。他神情悲伤,带领着由数万名黑衣男子形成的庞大队伍。那真是悲惨、绝望的光景。这时候莫扎特说:
“你看,那就是勃拉姆斯,他在努力寻求救赎,不过还得再花上很长的时间。”
我知道那数万名黑衣人全都是勃拉姆斯的总谱中,被神判定为多余的声部和音符的演奏者。
莫扎特点着头说:
“他用了太多的乐器,浪费了太多的材料。”明朝那些事儿小说
紧接在勃拉姆斯之后,可以看到理查·华格纳带头走在同样庞大的队伍前面,我们感觉得出有多少难缠的家伙在依附着他,在靠他为生。事实上华格纳也踩着忍辱负重的步履,精疲力竭地拖着脚前进。
“我年轻时,”我悲伤地说,“一直以为这两位音乐家是人所能想象出来的最对立的人。”
“没错,不管什么时代都是如此。要是稍微保持距离去看,那样的对立就会逐渐变成相似。那个过度使用乐器既不是华格纳的缺点,也不是勃拉姆斯个人的缺陷。那是那个时代的错误。”
我控诉般地叫了起来:
“什么?为此他们就得做出这样重大的赎罪吗?”
“那是当然的,那是审判的顺序。只有在他们清偿完时代的罪时,才能知道他们是否能够留下足以用来清算的个性。”
“但那不是他们的责任呀!”
“当然不是。亚当夏娃偷吃了苹果也不是他们的责任,可是他们必须为此偿罪。”
“可是那太可怕了。”
“的确,人生经常是可怕的。我们虽然没有任何责任,也还是必须为此负起责任来。只要出生,就已经是罪了。你不知道这一点,显然你受过的一定是奇妙的宗教教育。”
我感到悲惨极了。我看到自己的模样。我这个累得筋疲力尽的巡礼者,必须走到另一个世界的沙漠去。我背负着到目前为止所写出来的许多“没有反而更好”的书、论文和报纸上的杂文,后面跟着一大群曾经必须为那些文章工作的印刷工,以及把那些东西全都囫囵吞枣的一大群读者!啊!这是多么荒唐呀!而且亚当、苹果和其他的原罪也全都在那里。那一切都得清偿不可。这是无穷无尽的净罪之火。而在那之后才会出现以下的问题,也就是在这一切背后是否存在什么个性的东西,存在什么独特的事物,我的行为和结果是否一切都只是海上虚幻的泡沫,是否只是变幻无常的潮流中的无意义游戏而已。
看到我无精打采的神情,莫扎特纵声大笑。由于笑得太厉害了,让他翻了个筋斗,用两只脚发出了颤音,同时对我大吼道:
“喂!年轻人,难道你咬到舌头了吗?肺被揪紧了吗?你在想你的读者,想那个流氓、想那个可怜的大饭桶吗?在想你的印刷工人,想那个异端者、想那个该诅咒的造谣生事者、想那个研磨佩刀的家伙吗?这真是要让人笑破肚皮。你这个坏小子,真是要让人笑出眼泪来。你这个倾家荡产的败家子,你这个屁滚尿流的臭小子!你这个背负印刷厂老板的黑墨水和痛苦灵魂,信仰虔诚的心呀!我真想开玩笑地为你点燃一支蜡烛。你可真会说笑话,把人闹得天翻地覆,这么会捉弄人。你这个看到人只会摇尾巴的家伙,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见了,像你这种写书、说梦话的家伙,最好叫魔鬼给抓了,痛打你一顿。你写的那些不是从四处剽窃来的吗?”
这对我实在太过分了,我气得连感到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了,一把扯下莫扎特的假发,莫扎特拔腿就逃。假发愈变愈长,变得有如彗星的尾巴似的,我被吊在假发尾端,被拖着绕遍整个世界。可恶,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冰冷呀!不朽的人对这稀薄得可怕的冰的空气都毫不在乎。不过这种有如冰一般的空气让人觉得精神舒畅,我在昏迷前的短暂瞬间感觉到敏锐得几乎让我感到疼痛的像钢铁那样冷冽,像冰那样冰冷的快乐。想象莫扎特所做的那样开朗地、凶暴地、超现实地笑出来的欲·望动摇着我的全身。但是就在那时候,我的呼吸停止了,失去了意识。
清醒过来时,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全身瘫软无力。走廊上的白光照射在雪亮的地板上。我还没有达到不朽的人的境地,我依然停留在充满谜团、苦恼、荒原狼和痛苦的混乱纠纷的世界这边。这里不是好的处所,不是可以忍受的地方。非得做出了结不可。
墙上巨大的镜子里,哈利面对着我,身体似乎有些不舒服。和去教授家里拜访,以及黑鹰馆的舞会之后的那个夜晚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是数年前,不,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了。哈利上了年纪,学会跳舞、参观了魔术剧场、听了莫扎特的笑。不管是对跳舞还是对女人或者对刀子,都已经不怀任何不安。即使天分凡庸,只要累积起数世纪的经验,也还是会成熟的。我久久凝视着镜中的哈利。我对他还十分眼熟。他依然——虽然只有些许——像15岁的哈利,像3月的星期天在岩石上遇到萝莎,在她面前脱下坚信礼时期的学生帽的哈利——可是在那之后他有数百年的岁数,钻研音乐和哲学,感到厌烦,在“铁盔馆”大口灌着阿尔萨斯葡萄酒,与诚实正直的学者讨论克里休纳,爱艾莉嘉和玛丽亚,和荷蜜娜成为朋友,射击汽车,和皮肤光滑的中国女人睡觉,与歌德和莫扎特见面,在时间与现实梦幻的网上开出了好几个洞。事实上他还在那网中被捕获住。他失去了美丽的棋子,不过口袋里放着信用可靠的刀子。老哈利,精疲力竭的老男人,前进吧!
啊!可恶,人生为什么这样苦涩呀!我向镜中的哈利吐口水,用脚踢,把他踢成粉碎。我在发出回音的走廊上缓步走去,虽然我很仔细地观察那些许下那么多美妙承诺的门,不过已经没有一扇门贴出告示了。我检查着魔术剧场无数的门慢慢走着。今天我不是出席了化装舞会吗?那之后已经过了一百年。大概不久叫做岁月的东西也会消失的。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情,荷蜜娜还在等待着。应该会成为奇妙的婚礼的。我在悲伤的波浪中向对面游去,被悲伤地拉过去。该死的奴隶,该死的荒原狼。啊!真是太可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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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最后一扇门旁边停下来。悲伤的波浪把我拖到那里去。噢,萝莎呀!噢,远逝的青春呀!噢,歌德和莫扎特呀!
我打开门。在门的后方看到的是单纯的美丽光景。在地面的地毯上,躺着两个赤·裸的人。美丽的荷蜜娜和俊美的帕布罗相拥而眠,睡得非常熟。他们看起来似乎不知厌倦,但实际上却立刻就满足了,对恋爱游戏感到精疲力竭。多么美丽的人儿呀!多么美妙的光景呀!多么叫人吃惊的美丽肉体呀!荷蜜娜的左边乳··房下方有一个新的圆形淤青,渗出乌黑的血来。那是被帕布罗美丽、光洁的牙齿咬出来的爱的伤痕。我对着那个有淤青的地方,把刀子直刺进去,只露出刀柄来。血流到荷蜜娜白皙、柔软的肌肤上。如果不是万事有些许不同,走着些许不同的路,我大概会吻掉那些血的。不过我并没有那样做,只是看着血流下来而已。她仿佛感到疼痛,仿佛大感吃惊似的,眼睛睁开片刻。我心里想着:“为什么她会感到吃惊呢?”随后我认为必须将她的眼睛闭上。不过她的眼睛又自己闭上了。我终于杀了她了。她略略屈身朝向旁边。可以看到从腋下乳··房的柔细暗影在隐隐约约动着。我觉得那似乎是要让我想起什么来,不过我却想不起来。不久她就不动了。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最后我有如清醒般打了个寒噤,拔腿正想逃。这时候帕布罗动了身体,睁开眼睛,舒展手脚,屈身在死去的美女身上微笑着。我心里想着,这家伙绝对不会有严肃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家伙都总是微笑。帕布罗仔细地折起地毯的一角盖住荷蜜娜的乳··房,好让伤口看不到,随后从包厢席悄悄走了出去。他要到哪里去呢?只剩下我和这个身体半掩的死去的女人两人。这个女人以前我曾经爱过、嫉妒过。她那苍白的额头上覆盖着男孩般的鬈发,只有嘴唇是鲜红的,在完全变苍白的脸庞上发亮着,半开启着。她的头发发出温柔的芳香,丰·满可爱的耳垂从头发中露出一半来。
这样她的愿望实现了。在完全变成属于我的之前,我杀死了情人。我做了最荒唐的事情。我跪在地板上,全身僵硬,完全不知道这个行为具有什么意义,这是好的、正确的呢?还是正好相反?聪明的棋士——帕布罗,对这个行为会怎么说呢?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无法想象。涂抹上色彩的嘴唇,在逐渐消失光泽的脸庞中,变得越发火红了。我整个人生就像这个已经不会说话的嘴唇似的。我所获得的仅有幸福和爱,只不过是这种东西罢了,只不过是涂在死人脸上的些许的红色罢了。
从死去的脸庞、从死去的雪白肩膀、从死去的白皙手臂,宛如缓缓潜伏过来般,一个战栗、一个像冬天那样的荒凉与孤独,慢慢地、慢慢地吐出愈来愈强的寒气。在那样的寒气中,我的手和嘴唇开始僵硬起来。我把太阳消灭掉了吗?我把一切生命的心脏杀掉了吗?宇宙之死的寒气入侵进来了吗?
我全身哆嗦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化成石块的额头,看着那僵硬的鬈发,看着耳垂那苍白、冰冷的微光。从那里流出来的寒气是致命的,而且是美丽的。有如奇迹般回响着、震颤着。那种冰冷正是音乐!
以前,很早的以前,我没有感受过这种战栗、这种同时也觉得是幸福的战栗吗?以前我没有听过像这样的音乐吗?有的,我从莫扎特那里听过。从不朽的人那里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