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江城子 · 三

发布时间: 2019-12-04 07:3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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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豪一路南行,沿途只怕萧冷卷土重来,在梁文靖身周摆起铁桶阵势,乃至他大便小便,也不松懈,弄得梁文靖战战兢兢,手无无措。群豪但凡见他失礼发呆,或是吐露身世,均以心智丧乱解释,是故无论梁文靖如何解释,众人总是慨叹一番,不予理会。

这一日,薄暮时分,忽听涛声阵阵传来,绕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道弱水,穿过碧玉也似的两片山峦,泻入浩荡大江;此时,西边残阳未落,东方圆月初上,日月交辉,照着长江碧流,咆哮奔腾。

梁文靖见此奇观,心怀一畅,竟忘了眼下烦恼。忽听薛容道:“千岁,我先去城中交通报一声。”梁文靖奇道:“去哪个城?”薛容举手南指,梁文靖顺他手势望去,只见一座大城依山傍水,坐落在明霞映照间,黑黦黦如庞然怪兽,向水一方高耸百尺,对着江天气象,煞为壮观。

刘劲草捋须笑道:“千岁你瞧,这合州城两面临水,故而又名钓鱼城,意即可在城头垂钓之意。”说到这里,梁文靖方才明白,敢情自己不知不觉,已到合州了。

薛氏三杰拍马直奔合州城而去。刘劲草道:“千岁勿怪,老朽与薛老大商量过,只因千岁此番经历过于奇特,须得先行知会王坚将军,让他有个准备。”梁文靖忙道:“我当真不是淮安王,你们认错人了。”刘劲草黯然摇头,叹了口气。

梁文靖心中郁闷:“这些人都是蠢材么?我说了百十遍,他们也不肯信。”想到此处,愤懑之余,又觉灰心无比,但事到临头,也只得硬了头皮,拍马前行。

至城门不远处,烟尘忽起,一彪人马自城内突出,转眼便至梁文靖马前,为首一将翻身下马,一掬到地,其他人等也如法炮制,惊得梁文靖目瞪口呆。

那为首将领顶盔贯甲,年约五旬,眉间一粒朱砂痣,分外醒目,只听他朗声道:“合州置制使王坚,见过千岁。”

梁文靖何曾见过如此阵仗,急忙翻身下马,却不知如何应付,只听王坚又道:“千岁既来,还请合符。”自怀中取出一个紫金匣子,揭开时,内中紫缎软衬上卧着半只雪白玉虎,张牙舞爪,无比狰狞。

梁文靖见那玉虎,但觉眼熟,呆了呆,鬼使神差竟探手入怀,将自己那半只玉虎取了出来。王坚神色肃穆,将匣子高举过顶,恭声道:“请千岁赐符。”梁文靖心道:“罢了,将这玉虎给了他,我也落个干净。”当即将玉虎置于匣中。王坚将两片玉虎一合,弥合齐整,丝毫无差,不由得目透狂喜,昂然起身,将那只完整玉虎紧握在手,面向身后诸军,高高举起。

众军见合符成功,不由得轰然欢呼,声传城头,数万军民齐声呼应,一时间声如滚雷,响彻苍茫大江。梁文靖从未见过此等声势,惊得魂飞魄散,忙道:“王将军……”他本想问既然合符已毕,自己可否离去。不料王坚闻声回头,低声道:“千岁此行际遇,薛家兄弟均已告知,千岁放心,下官定然延请高明医官,全力为千岁诊治。”

梁文靖奇道:“我没有病,诊治什么?”王坚见他情状,心知薛氏兄弟所言不差,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强笑道:“千岁贵体微恙,自然算不得什么病。”心中却想:“传言患有失心风的人,即便疯疯癫癫,也说自己没病,他这情形,正是如此。”忽见梁文靖还要说话,生怕他出言不当,殆误军心,忙哈哈大笑,将虎符交在梁文靖手中,牢牢握紧,笑道:“我已命人备下盛宴,千岁还请入城。”此时早有马车驰至,王坚不由分说,将梁文靖连拉带拖,塞进车里,疾喝道:“速回府第。”

马夫得命,振鞭将马匹抽得疾如星火,一道烟便入城中,梁文靖从头到尾也未能辨白一句,待得拉开帷幕向外瞧时,却见马车左右十余铁甲精骑,挺枪开路,大道两旁黑压压跪满百姓,沿途放置香案无数,青烟缭绕,如供神佛,淮安之名,在人群中此起彼落。

梁文靖忙将帷幕拉上,心子突突直跳:“这淮安王好得民心,竟有这么多百姓向他顶礼膜拜,焚香告祝。也不知他生前到底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想那一代贤王,长眠蜀道,自己鱼目混珠,竟然享此殊荣,心中惭愧无地,暗暗发狠:“待会儿我一下车,定要说个明白。”

不一时,马车忽止,梁文靖忙探出头,忽闻香风扑鼻,四双如雪纤手左右扶来,梁文靖大吃一惊,却见四名小婢,装扮得花枝招展,侍立左右,料是都挑选过的,人人容颜娇艳,肤光如玉,低眉浅笑,媚态自生,口中齐声道:“恭迎千岁。”

梁文靖双颊臊红,进退不得,却听王坚哈哈笑道:“敝府已至,还望千岁不吝,屈尊枉顾。”梁文靖无奈,只得下车,那四名侍女忙伸手相扶,梁文靖被那脂粉萦绕,玉臂交缠,只觉眼花缭乱,魂飞天外,早忘了今夕何世,更不用提开口说话了。

神不守舍间,穿花拂柳,已至大堂,一干伎乐弄起丝竹,乐声欢快喜乐,正是一曲《相见欢》。众人依宾主落座,梁文靖被引至上首主位,他被那些莺莺燕燕围着,如坐针毡,忙道:“王将军……”

王坚不容他多言,截口笑道:“我与千岁临安一别,已有两载,今日若不宾主尽欢,决不罢筵……”眼见梁文靖还要再言,又忙道:“这里的将领,千岁大约还不尽认得,我与千岁引荐,这位是水军都统制吕德,这位是马军都统制向宗道,那位是步兵都统制林梦石,这三位将军与泸州指挥使刘整将军并称巴蜀四杰,韬略精熟,才气过人,有他三人,合州必然固若金汤。”

那三名大将纷纷上前晋见,梁文靖见三人均着精铁大铠,目光如炬,气势慑人,不觉有些心怯,将目光移往他处,那三将见他沉默不语,目不正视,心中均感怪讶:“早听说这淮安王人虽年轻,心计却厉害得紧,今日才一见面,便给咱们下马威么?”心念及此,慌忙低眉顺目,竭力收敛气势。

王坚见气氛尴尬,挥手笑道:“三位将军不必拘礼,还请落座,不才已然备下歌舞,还请诸君俊赏。”那三人见梁文靖兀自沉默,均感捉摸不透,心中七上八下,各自回座。

王坚将手一拍,丝竹声起,两行彩衣舞姬鱼贯而入,分列左右,居中一名清艳女子独持红牙木板,踱上厅堂,击板歌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歌声清圆,闻者心脾俱爽。

那十二名舞姬应声起舞,举袖迎风,楚腰婉转,恰似弱柳纤纤,又如彩蝶飞舞,梁文靖瞧得神驰目眩,暗赞道:“原来这歌舞恁地好看?”

一曲舞罢,掌声四起,那清艳女子飘然来到梁文靖案前,一双妙目水光流转,不笑媚先生,未语已含情,莹莹纱衣中,隐见窈窕身段。梁文靖见着女子如此形容,心跳骤然加剧,慌忙转眼别顾,那女子微微一愣,露出幽怨神色,凄然笑道:“千岁忘了我么?”

梁文靖一怔,道:“我……我……”那女子眸子忽变空茫,惨笑道:“是啊,你府中美人无数,那还记得我这苦命女子。”梁文靖越听越惊,急道:“我……我哪有?”那女子露出气恼之色,正欲退后,王坚已笑道:“千岁,这是敝侄女月婵,曾与千岁在临安有数面之缘,料是千岁贵人多忘事,已不记得了。”

梁文靖百口莫辩,一时涨红了脸,诸将也是风流惯了的,忽见这筵席上生出如此风流韵事,均是大笑。王坚又道:“月婵,你留下来陪千岁喝两杯吧。”梁文靖大惊,正要婉拒,却见王月婵冷笑一声,漫步向厅外走去。王坚苦笑道:“千岁莫怪,这妮子自从离开临安,脾气就越发难制了。”

梁文靖昏头转向,唯有诺诺称是。王坚见诸将目视梁文靖,面露疑惑之色,心道不好,正要敷衍一番,以解众将之疑,突听远处马蹄急响,不一时,一名军士手持令牌,飞奔入内,高叫道:“大事不好。”

王坚认得是己方探马,便道:“何事惊慌?”那探马吞了口唾沫,喘声道:“据前方消息,蒙古大军越过泸州,向合州来了。”

王坚吃了一惊,腾地站起,失声道:“岂有此理,难不成泸州破了?”诸将无不失色,伎乐舞姬见状不妙,纷纷退下。王坚到底有大将之风,微一沉吟,喝道:“再探。”那探马应诺,正要起身,门外又是一轮马蹄,一名探子飞奔而出,远远便惊惶叫道:“刘整投敌,泸州失陷,刘整投敌,泸州失陷……”

大厅中哗然一片,王坚呆了半晌,蓦然厉声喝道:“我待他刘整不薄,竖子焉有卖国之理?”诸将神色紧张,议论纷纷,唯有梁文靖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但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想到自己陷身此间,全不知萧玉翎下落,只恐从今往后,再无会期,不觉愁情满怀,举杯饮尽。

诸将见他端然静坐,尚有饮酒闲情,心头均感佩服:“此人一代贤王,名不虚传,如此重大军机,竟也无法令之动摇,料想古今名将,也不过如此。”纷纷自惭形秽,定神落座。唯独王坚深知泸州一失,合州屏障尽失,势必沦为孤城,而且自己用人不当,刘整投敌,将来朝野议论起来,宦途堪虞,一时间心神大乱,呆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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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靖并不知众将生出如此误会,只是继续想道:“那小兄弟说了,萧姑娘已来合州,我也应该早早脱身,打听她的下落,唉,就算找遍合州城也要找到她的,若还不见她,我……我便走遍天下,花上一辈子光阴,也要见着她的样子。”想到这里,鼻间已酸楚了。

诸将见他沉思不语,均知他在思索应敌大计,一时屏息凝神,数十道目光尽皆投注在他身上。但见梁文靖神色忽喜忽忧,蓦地剑眉一挑,露出决绝之色,心知他大计已定,纷纷侧耳聆听。

梁文靖去意已决,正要开口辞行,忽又听马蹄声响,众将神为之夺,纷纷起身,梁文靖被这一岔,又忘了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