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下呢?龙体可安康了。”明兰心知皇帝此刻定然无恙,仍抑制不住后怕。
刘夫人双手合十,对着头上连连拜了几下:“哎哟,我的佛祖哦…亏得咱们皇上洪福齐天,因前儿彻夜批折子,那日早上就有些不得劲,素日爱吃的酥茶酪子只用了两口…真是老天有眼了…”
她早暗中把容妃的十八代祖宗连同祖宗的姘头一齐骂了个遍,皇帝若倒下,似顾段之流的武将兴许还有活路,可她男人这般做内卫密探起家的,十有□凶多吉少。如懿传小说
明兰也默默朝虚空拜了几拜——皇帝若有个好歹,顾廷烨就是连羯奴单于的七舅老爷都活捉了,怕也是祸福难料。芈月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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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兰眨眨眼,眼前浮现一位年近五十,目光阴仄的汉子,她疑惑道:“我记得这位腾指挥使…不是潜邸出来的人么…”
刘夫人啐了一口,不屑道:“正是这人!说起来,他跟皇上比旁人都早,没什么本事吧,却爱摆老资历。那年圣上三十寿宴,笑称他爹和国舅爷几个为‘五虎’,他居然耍酒疯!进京后,还埋怨圣上不够重用呢!也就是咱们皇上厚道,不然,哪个理他!”
明兰暗叹不语。
沈顾段几个各个青壮,目前还在不断建功立业,腾安国本有怨念,眼看越发没了出头的机会,难免生出‘搏一搏’的念头。
两厢串通后,腾安国藉职权之便,陆续放了许多江湖打扮的反贼人马进城;未几,刘正杰察觉出不对来,前去责问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窦老西。
正当窦老西查出内情之时,却于回家途中受刺身亡。为防刘正杰发觉,逆党不得不立即发作,还一不做二不休的想连刘正杰一道除去。
如此一来,内有容妃,外有腾安国,刚‘叛变’的郑大将军傻眼了。
——亲,说好的里应外合,一网打尽呢。
总算皇帝事先安排周到,加之郑骏机警有谋,行事果敢,于要紧关头反戈一击,将圣德太后与睿王母子先行擒获,再与刘正杰兵合一处,将失了主心骨的逆贼一举击溃。
“天老爷保佑,现下外头总算太平了!他爹今早已解了戒严。”刘夫人不忘替丈夫表表功,又道,“妹子尽管放宽心,他爹说了,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英国公那路大军压根没事,还大破敌酋金帐呢!现下正赶着回京平乱。他爹说,这叫什么…什么敌…”
“诱敌。”明兰平静道。不知为何,她似乎早就知道了。
刘夫人拍腿笑道:“对!就是诱敌。”
当初为使效果逼真,张顾大军传来冒进惨败的消息时,皇帝明知这是预定的诱敌之计,却只能憋着,板着张锅贴脸,作‘龙颜愠怒’状。
演技不错,满朝文武都被瞒过了;也因如此,圣德太后愈发放心得动作起来。
刘夫人见明兰神色平静,反有些担心;她清楚记得头回见到明兰时,鲜果子似的娇嫩漂亮,孩子般的无忧无虑。可如今呢?眼前的孕妇已是即将临盆,血色不足,身形消瘦,眉头间拧着一抹难言的疲惫。
“妹子,你可别埋怨他大兄弟呀,这事儿,连他爹事先都不知道,可见皇上瞒得多严实了。他爹说,都是西北的那群臭官儿忙着报兵败的信儿,不然,依着往例,隔那么老远,哪那么快传得满城风雨,兴许没等妹子听说假信,大胜的喜报就来了呢。”
明兰在袖中轻轻摊开手掌,掌心湿凉,她坐姿不动,微笑道:“这有甚么好怨的。总不成为着宽婆娘的心,叫男人把军国大事的底细都先交代一番罢……姐姐,你还是与我说说咱侯府那夜遇袭之事罢。”
“哎哟,瞧我这脑子!”刘夫人笑着自拍脑门,然后压低声音,“妹子,你料得不错。那夜来害你们府的,还真是你们家三爷!”
明兰激张瞳孔,随即归于平静,作出忧心的模样:“姐姐这话当真?三爷到底是顾家骨血,光是几个奴才说瞧见,怎好将那么顶帽子扣过去!”
刘夫人心中明白,打包票道:“他爹办事,妹子你放心。前日天没亮,他爹不是遣人赶来了么,那伙贼人叫追上后,叮了桄榔一通乱打,有些逃出城去,有些被捉住……”
“老三叫当场捉住了?!”明兰捂胸口惊呼。
刘夫人尴尬:“那倒没有。”
明兰微微失望,却还安慰道:“那刘大人定有旁的斩获了。”
刘夫人松口气,赶紧道:“他爹审了几堂,就都招了。贼人说,他们原是城外的山贼,俩月前受了这笔买卖。去接头的是个老头,而那夜领他们来这儿却个年轻人,听他们老大叫什么‘三爷’的。有细细说了形貌,那年轻的可不是你家老三么?他爹立马领人把你家太夫人的宅子给围了,你家老三果然不在家,倒从地窖里捉出个姓鲁的管事,拉出来一认,哈,正是那接头的老头!”
明兰沉吟片刻,道:“那我们三爷只是打家劫舍,不是谋反从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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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见得。”刘夫人别有深意的笑了笑,“他爹说了,寻常打家劫舍,怎么就时辰算得这么准了,恰好皇宫那头出了事,这头你们老三就来逼杀嫂嫂侄儿了。”
明兰静静的看了刘夫人一会儿,心中透亮,低声道:“多谢姐姐了,我都省的,侯爷和刘大人亲如兄弟,果然没托付错人。”
刘夫人心道这个好没白卖,笑吟吟的端茶碗喝起来。
其实,照刘正杰估计,顾廷炜交游广阔,应该只是暗中知道了些谋反的皮毛,但并不曾入伙,本想等打听清楚了确切日子再行发作;谁知那日变生肘腋,圣德太后一系猝行谋反,顾廷炜来不及周全布置,只好亲自出马,将山贼接进城来,并带路去夜袭侯府。
严格来说,顾廷炜只能算杀人放火,加害嫂侄,不算谋逆造反,罪不及父母子孙——可是,干嘛分这么清呢,刘正杰是特务头子,又不是青天衙门。
再说了,以刘正杰的职责,事前既未察觉容妃娘家的异状,也未探知腾安国叛变,虽说事后平叛有功,但到底有些失察,哪如来日顾廷烨的功劳大。
想到这里,刘夫人对明兰愈发殷勤备至,有问必答。
“老三…这会儿逃出城外去了吧…?”明兰迟疑的发问。
刘夫人点点头,“一同逃出去的还有好些逆贼,他爹说,都逃不远的。何况,现下他家宅子已叫看住了,唉,只可怜一家妻儿老小了……”做女人的,性命富贵哪由得自己。
明兰心中冷笑,那老妖婆可算不得可怜,这件事恐怕她才是主谋祸首,顾廷炜不过是个跑腿的,可是朱氏……她是那么的希冀着未来……
两人对坐,为着不同缘由一起唏嘘。
良久,明兰隐隐记得似乎还有一事不明,“…哦,对了,昨儿郑家来报,说他家老太爷和老夫人都没了,这…姐姐可知为何…?”
她也就一问,本不指望对方回答,谁知刘夫人长叹一声,苦笑道:“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变乱那日,外头纷传郑大将军谋反,说得有鼻子有眼,家里瞒都瞒不住,郑老太爷素来忠直,气得堵住一口痰,当场就去了!老夫人伤心了两日,几次哭晕过去,谁知昨儿一早,郑大将军赶回家说清缘由后,老夫人乐得发疯,没缓过气来,也…跟着去了…”
明兰半张着嘴,惊得不能自已。
老爹是活活气死的,老娘是活活乐死的,乍悲乍喜,老人家还真受不住。此役,郑大将军痛失双亲,然而,却彻底从皇帝心腹的姻亲,完美过渡为皇帝的顶级心腹。
——好好,好一条流血的仕途!搏的就是命!
刘夫人的来访,犹如一场及时雨,既解了疑惑,又宽了心。
许是最近思虑太过,明兰浑身不得劲,脚面肿得像馒头,脸上浮得像挨了两耳光,脖子凸起细细的青筋,活似被人卡住了喉咙。
摸着她身上突起的骨头,崔妈妈唉声叹气——多少年辛苦喂养呀,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明兰歉疚的抚着肚皮,记得怀团哥儿时,哪怕连道都走不动了,也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这回却弄得这般……手掌贴着腹部,感受那稳健有力的胎动,慢吞吞的,却很规律,好像八十岁的老爷爷在踱步。她笑了,“这孩子,将来定是个慢性子。”
崔妈妈没有答话,她盯着明兰的肚皮,掰着手指算日子。
其实明兰已至产期,可历年有眼色的婆子都说隆起没下去,胎儿还未落入盆骨;请张太医来瞧后,道大约还要七八日,最多十日,十一二日也没准——险些叫崔妈妈打出去——尽管他说的确是大实话。
(林太医曰:大夫这种生物,从来到世间那日起,每个毛孔都滴着医术和口才。)
产期稍有延迟是正常现象,明兰也不心急,只安安心心的歇息养胎,对崔妈妈的指令无有不从,努力恢复到吃吃睡睡的作息状态。
外头解开戒严后,各路亲朋陆续来探望明兰,顺带瞻仰下那犹带着暗红血迹的大门和石阶,头一个上门的居然是盛老爹!
明兰吓了一跳,盛紘也吓了一大跳,自打小女儿进了寿安堂,都白白胖胖多少年了,乍然一副枯黄瘦弱的模样,他忍不住道:“当初我就说,嫁武官多少不便,到底不如许给文人的好,偏你娘乐得忘乎所以,一口就应了!”
明兰呆呆道:“爹何时说过这话?”她怎么从没听说。
盛紘似乎意识到口误,轻咳一声,支吾道:“…当初…来给如兰…咳咳,说亲时…”
明兰恍然——是顾廷烨当初来盛家行骗…哦不,提亲时。
想着,又斜眼去瞄盛紘,心道您拉倒吧,其实您当时心里也乐得很,不过道行高深,比王氏含蓄罢了。
时光如箭,转眼团哥儿已能打酱油了,盛老爹也两鬓斑白,明兰忽的全不记恨了,笑得露出两颗白生生的牙齿,挥着小手绢送故作威严的盛老爹离去。
好罢,这个极品爹虽各种不靠谱,曾为了新家庭忘记嫡母,为了小三忘记原配,后来又为了前程忘记‘真爱’……不过,也用了十几年了,凑合得了。
上午送走爹,下午女儿就来了。
袁姐夫亲自护送,尚未显怀的华兰婷婷袅袅的走进屋来,一见明兰就红了眼眶,扶着门框哀声道:“你个不省心的小冤家,怎么这模样了,若叫老太太瞧见,还不定多心疼呢!”
明兰晃了晃,险些歪倒在炕上。这等娇嗔啼哭的做派,长姐便是十几岁时也不曾有过,;一时适应不良。
自打怀了这胎,华兰忽多愁善感起来,见花谢就哽咽,见雏鸟离巢就含泪,风吹起几篇落叶都要伤心一阵,偏袁姐夫如今很捧她臭脚,夫妻俩自得肉麻有趣。
“大姐夫不用外头忙么?”明兰疑惑。
华兰撅着嘴:“我要来瞧你,他不放心,便跟上头告了半日假。”
“这档口!京城里哪处不得用人,你…你…”明兰痛心疾首,“你们就可劲儿的作吧!”
话说这回变乱,人人倒霉,袁姐夫却时来运转。
他在五城兵马司中官职不低,却未受收买,腾安国正考虑着是否该提前除去,谁知袁姐夫因惦记马场生意,告假说要去口外,腾安国乐不可支的当即准假。
回家后,忽闻华兰有孕,袁姐夫乐傻了,死活不肯离开,便躲在家中陪老婆,结果全程赶上京城动乱——领一帮小兄弟,猛然间杀出去,居然立下不小的功劳。
同样运气很好的还有墨兰老公,作为父丧的丁忧人士,完全没受到波及,还领着家丁帮邻街人家打退了趁火打劫的蟊贼——永昌侯府的邻居,非富即贵,梁晗一时赞誉不断。
“这回后,五城兵马司必得好好整顿一番。你姐夫说,四妹夫,怕有机会出头了。”华兰慢条斯理的剥开一枚粽叶蜜饯,“唉,若墨兰懂事,好好过日子,以后也不见得差了。”
唠嗑毕,又叮嘱明兰好好养胎,发挥完长姐情怀的华兰,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其后两日,煊大太太,狄二太太,甚至康允儿也来探望,始终无人提及太夫人;段钟耿三家女眷是一齐来的,每个都带着大包小包鲍鱼人参,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个劲的说明兰于乱中且不忘她们,足见仁厚。
其中耿太太尤其激动,拉着明兰连连道:“妹子是可靠的,下回我一定全信妹子的话,不然也不会吃那番苦头!”
钟太太假咳一声,轻捅了她一胳膊:“哪里还有下回,以后就天下太平了。”
耿太太自知失言,却不肯服输:“就你心眼多,我说的是旁的事,什么翻修宅邸呀,待人接物,以后都信妹子的。”
见两人这般,段夫人摇头笑道:“你们俩呀,一道吃过那么大苦头,也算共患过难,还闹个不休,等将来做了祖母曾祖母,我看你们还吵不吵!”
明兰听得有趣,四人一齐大笑——至于这几日究竟在宫里吃了什么苦头,这三人却谁也不肯说。
到了变乱后第九日,刘正杰终于将全京城肃清,连隐藏在四方边角的渣渣清除干净,或格杀,或擒拿,多数赶出城外,由埋伏在城门外的郑骏驱至东面。
叛军想着,毕竟京师卫戍不好离开太久,便与一道被算作逆贼的散碎蟊贼,共一千多人,团团聚于城东三十里的落山坡,稍事休整,谁知忽杀出一支彪悍铁骑,堵住山谷口,霎时漫天火苗箭矢,一片血海。
天色昏黄,明兰坐在饭桌前,慢悠悠的喝着鸡汤。
隔着半座京城,三十多里的京郊坡地,仿佛也能听到落山坡的震天杀声,远远漫起滚滚浓烟,其间金赤的火焰傲然闪动,天色愈暗,火光就愈亮,似是故事里的神仙,身披战甲,踩着烽烟雷鸣,下凡来诛妖降魔。
巳时的梆子声咚咚传来,因白日睡太多,明兰此刻了无睡意,便摇着把大蒲扇,坐在廊下仰头看那浩渺繁星。树叶带着古朴的清香,丝丝钻入鼻端,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颤颤悠悠的在檐下扑腾,飞蛾在水晶灯罩上轻轻拍翅,发出仿佛书页翻动的声音。
睡意渐渐上涌,正想起身回屋,明兰忽听见园子里一阵吵杂,似是惊喜的欢呼,不等她反应过来,只见一个黑乎乎的高大身影站在庭院那端。
那人停了停,一步步的走过来,宽阔的肩上撑起暗红色大氅,两边露出金光闪闪的狰狞猛兽,两头虎首张口,齿锋尖利欲嗜。
透过繁茂的枝叶,稀疏的月光照在那人脸上,身上,猩红的浓稠凝结在暗金的铠甲上,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子遮住了大半面庞,只一双黝黑的眸子,明亮炽热如昔。
明兰觉得嗓子发干,心头乱跳,握着扇柄的手心有些黏,思念太久,以致反忘了初衷,一旁的小桃绿枝在说什么,她全然听不见,只那么一动不动站着,定定望着他。
胡子缓缓走近,哑声开口,头一个字却先破了音:“…我,我回来了…”
仿佛远方擂鼓,低沉鸣动,隐隐传来惊心动魄的消息,幽香凉爽的庭院中,飞蛾的扑扇声,叶尖露珠的滴落声,明兰耳畔寂静,忽然不知此刻是梦是醒。
是不是适才在廊下,已经睡着了,此刻只是梦中……
胡子一个大步上前,用力抱住她,扑面而来的血腥与尘土气息,捏得发痛的肩和臂,才让她清醒过来。她呆呆的去摸他的脸:“哦,你回来了。”喉头堵住了似的,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胡子搂了她良久,捧起她的脸,“你想说什么?”
明兰愣愣的:“仗打赢了么?没落罪罢。”
胡子咧嘴笑道:“都赢了。我率一骑人马连夜赶回来的,张老国公还在后头压阵呢,有俘获,首级,还有羯奴单于的虎头金帐!”
明兰想笑,又想哭,傻在原处,像忽然被老师叫起来小学生,一副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