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没有机会把波洛的口信带给劳伦斯。但是现在,我仍然对我的朋友的专横跋扈感到不满。在草坪上散步的时候,我看见劳伦斯在槌球草坪上,正漫无目标地敲击着几只老式槌球,手上的木槌更为老式。
我想到,这是个传递消息的好机会。否则,波洛可能就把我撇在一边了。我确实没能猜透其中含义,通过劳伦斯的回答,加上我的一点儿有技巧的盘问,就很快能察觉其意义的。想到这儿,我很高兴,便走上前跟他搭讪起来。
“我一直在找你呢。”我撒了谎。
“你找我?”
“没错。其实,我有个口信要捎给你——波洛的。”
“是吗?”
“他让我等到和你单独在一起时再说。”我把声音压得极低,眼角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我相信,我一向擅长制造所谓的气氛。
“嗯?”
黝黑而忧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对我下面要说的话他有什么想法吗?
“是这样的,”我的声音仍然压得很低,“‘找到另外的那只咖啡杯,你就能放心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劳伦斯十分惊讶地盯着我,表情诚恳。
“你不知道吗?”
“一点儿也不明白。你呢?”
我只好摇了摇头。
“什么另外的咖啡杯?”
“我不知道。”
“要是他想知道有关咖啡杯的事,最好去问多卡丝,或者其他女佣,这是她们的工作,不是我的。我对咖啡杯的事一无所知,不过,我们弄到过几个永远也用不了的,真是妙不可言!出自老伍斯特(注:英格兰中部历史名城,十八世纪中叶以后开始生产瓷器,至今仍著名。)。你不是鉴赏家,对吧,黑斯廷斯?”
我摇了摇头。
“你错过了很多东西啊。
“这么说来实在太可惜了,真正完美的古老瓷器——摸一下,甚至只是看一眼,也是一种纯粹的享受。”
“呃,我要跟波洛怎么说?”
“告诉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莫名其妙。”
“好吧。”
我朝房子走过去的时候,他忽然把我叫了回来。
“我说,那口信的结尾是什么?再说一遍,行吗?”
“‘找到另外的那只咖啡杯,你就能放心了。’你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认真地问他。
他摇摇头。
“不知道,”他沉思地说,“我不明白,我——我希望我明白。”
一阵当当的敲锣声从屋里传了出来,我们便一同走进去。波洛接受了约翰留下吃午饭的邀请,并且已经坐在了桌旁。
大家都心照不宣,跟惨剧有关的事都是禁止提及的。我们谈论战争,以及其他话题。不过,吃过一轮甜点,多卡丝离开房间之后,波洛突然向卡文迪什太太探过身子。
. ?
“问我?当然可以。”
“你真是和蔼又亲切,太太。我想问的是:辛西亚小姐房间通向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的那扇门,你说是闩着的吗?”
“确实是闩着的,”玛丽·卡文迪什有点吃惊地回答道,“聆讯时我就是这么说的。”
“闩着的?”
“是的。”她看起来有些困惑。
“我是说,”波洛解释道,“你确定门是闩着的,不仅仅是锁上了?”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我不知道。我说闩着,意思是说它关得紧紧的,我打不开,不过我相信,所有的门都从里面闩上了。”
“那么,就你所知,那门没准还锁着呢吧?”
“哦,是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太太,你走进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的时候,那门闩没闩?”
“我——我认为是闩着的。”
“但你没看到?”
“是的。我——没看。”
“但是我看到了,”劳伦斯突然插了进来,“我也是偶然才注意到门是闩上的。”
“啊,那就解决了。”波洛垂头丧气起来。
我不禁暗自高兴,这次,他那个“小想法”失败了。
午饭后,波洛请我跟他一起回家。我不太情愿地答应了。
“你生气了是吗?”我们穿过园子时,他着急地问。
“没有。”我冷冷地说。
“那就好,那就解除了我思想的大负担了。”
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原本希望他会注意到我语气中的生硬。可他那热情的语言平息了我的不快。我释然了。
“我把你的口信带给劳伦斯了。”我说。
“他说了什么了?他完全惊呆了吧?”
“是的,我肯定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原本以为波洛会失望,然而令我吃惊的是,他回答说,这在他意料之中,他很高兴。我的自尊禁止我再问任何问题。
波洛换了个话题。
“今天吃午饭的时候辛西亚小姐不在这儿吧?怎么啦?”
“她又去医院了。今天她恢复上班了。”
“啊,她真是个勤劳的小姑娘。还那么漂亮。她就像我在意大利见过的那些画。我很想去她的药房看看。你觉得她会让我参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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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肯定会很愿意的。那是个有趣的小房间。”
“她每天都去那儿吗?”
“她星期三休息,星期六回来吃午饭。那是她唯一的休假时间。”
“我会记住的。现在女人都在从事伟大的工作,辛西亚小姐很聪明——啊,是的,她很有头脑,这个小姑娘。”
“是的,我相信她已经通过了很严格的考试。”
“毫无疑问,毕竟这是个责任重大的工作。我想,她们那儿也有很毒的毒药吧?”
“是的,她给我们看过,都锁在一个小橱柜里。我相信他们都得万分小心,离开药房时,都要交出钥匙。”
“当然,靠近窗户吗,那个小橱柜?”
“不,在房间的另一边。怎么了?”
波洛耸耸肩。
“只是有点好奇。你要进来吗?”
我们已经到了他的小屋前。
“不,我想我这就回去了。我想绕远路从树林里走。”
斯泰尔斯庄园周围的树林很美丽。在开阔的园林漫步之后,懒洋洋地在林中空地上闲逛,更让人心情舒畅。几乎一丝风也没有,鸟儿的啁啾声也是轻柔的。我漫步在一条小路上,最后跌坐在一棵繁茂而古老的山毛榉脚下。我对人类的看法是仁慈而宽容的,我甚至原谅了波洛那荒谬的秘密。其实,我与这世界和睦相处。然后,我打了个哈欠。
我想到了那起犯罪,它的虚幻和遥远让我忽然感到震惊。
我又打了个哈欠。
我想,它也许从未真正发生过。当然,这只是一场噩梦。事情的真相是劳伦斯用长柄木槌杀死了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然而约翰却如此大惊小怪,真是荒谬。他甚至大喊道:“我告诉你我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因为,在离我二十英尺远的地方,约翰和玛丽·卡文迪什正面对面站着,而且显然是在吵架。而且,很明显,他们不知道我就在附近,因为在我走过去或者说话之前,约翰重复了一遍那句把我从梦中惊醒的话。
“我告诉你,玛丽,我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玛丽冰冷而清澈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的行为?”
“这将成为村子里谈论的话题!我母亲星期六才刚下葬,你就在这儿跟这个家伙闲逛!”
“哦,”她耸耸肩,“如果你介意的只是村子里的流言就好了!”
“但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受够了那个到处闲逛的家伙!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波兰犹太人!”
“拥有犹太人的血统并不是一件坏事情。这为——”她看了看他,“那些呆头呆脑的愚蠢的普通英国人平添了很多生趣。”
她双眼似火,声音如冰。血像深红色的潮汐那般涌上了约翰的脸,这并未让我吃惊。
“玛丽!“
“怎么?”她的语气依旧。
他的声音中没有了恳求的意味。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要违背我的意愿继续去找包斯坦?”
“如果我能选择。”
“你公然反抗我吗?”
“不是,但是我不认为你有批评我行为的权利。难道你就没有我不喜欢的朋友吗?”
约翰后退了一步,脸上的颜色慢慢消退了。
“你是什么意思?”他颤抖地说道。
“你知道!”玛丽平静地说,“你知道。难道你不知道你没有权利指挥我选择我的朋友吗?”
约翰恳求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有种受挫的表情。
“没有权利?我没有权利,玛丽?”他跌跌撞撞地说道,伸出了双手,“玛丽——”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她动摇了,在她脸上出现了一种柔和的表情,然后,她猛地转过身。
“不!”
她走了,约翰跳脚追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
“玛丽——”此时,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你爱上了那个包斯坦吗?”
她犹豫了,突然,她脸上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还和以前一样,然而里面掺杂了一些全新的东西。大概,埃及斯芬克斯就这么笑过吧。
她平静地从他的手臂中抽出手,转过头来说:
“也许吧。”说完之后,她迅速穿过小空地走了,只留下约翰一个人像块石头那样,呆呆地立在那儿。
我有意招摇地走上前,把枯枝踩得噼啪作响。约翰转过身来。幸好,他想当然地以为我刚到这儿。
“你好,黑斯廷斯。你看见那个小个子的家伙安全回到自己的小屋了吗?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不过,他真的那么有本事吗?”
“在他那个时代,他被认为是最好的侦探之一。”
“嗯,好吧,我猜这其中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可是现在的情况糟透了!”
“你是这么想的?”
“上帝啊,可不是。首当其冲就是这件可怕的事。苏格兰场的那些人从屋子里进进出出,像个玩偶匣子(注:打开盒子即跳出一个奇异小人的玩具盒。)!不知道他们下次会在哪儿出现!这个国家每份报纸上都是耸人听闻的大标题——所有的记者都该死!你知道,今天早上有一大群人盯着庄园的大门往里看,就像不用花钱参观杜莎夫人蜡像馆似的。太过分了!”
“振作点儿,约翰!”我温和地劝他,“不会一直都这样的。”
“不会吗?它会一直拖得我们再也抬不起头来。
“不不,你是被这个问题弄得有点不正常而已。”
“足以让一个人犯病了。被那些可恶的记者跟踪,被嘴巴大张的圆脸白痴盯着,他还能去哪儿!可还有更糟的事。”
“什么?”
约翰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黑斯廷斯——对我而言是个噩梦——谁做的?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这肯定是个意外。因为——因为——谁会这么做?如今,英格尔索普已经被排除了,没有其他人了;没人了——我是说,除了——我们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