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地说:“亨莉埃塔,我最亲爱的,请务必要相信——我是真的为你的……你的悲伤,你的损失——而感到难过。”
“是悲伤吗?”
这个问题使他为之一震。她的这个问题,似乎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自己。
她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么快——它竟然可以发生得这么快。前一刻还活着,呼吸着,而下一刻——已经死了——离去了——一片空虚。哦,空虚!而我们呢,我们所有人,吃着焦糖乳酪蛋糕,自称为活着——但约翰,一个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具有生命力的人,却死了。你知道吗,我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着那个词。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很快它就失去了全部含义——什么含义都没有。它只是一个奇怪的小词语,好像折断一根已经腐烂的枝条一样。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就像一只夏日的知了,在大树上鸣叫,不是吗?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亨莉埃塔,住口!看在上帝的分上,快住口!”
她奇怪地看着他。
“难道你不知道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吗?你以为会怎样?你以为我会坐在角落里,握着小手绢轻声啜泣,而你在一边握着我的手陪着我哭吗?你以为这一切在眼下是巨大的打击,但假以时日我还是可以恢复过来?而你将会恰到好处地安慰着我?你确实是个好人,爱德华。你非常非常好,但同时你又那么的——那么的力不从心。”
他退开了一点。他的面孔僵硬了起来,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是的,这一点我一直很明白。”
她激动地继续说道:“你觉得今天晚上怎么样?整个晚上大家都闲坐在那里,约翰已经死了,但除了我和格尔达之外没有一个人在意!你高兴,戴维困窘,米奇苦恼,而露西则怡然自乐地欣赏着《世界新闻》上刊登的事件成了现实生活!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吗?”
爱德华没有说话。他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阴影里。
亨莉埃塔望着他,说:“今晚——我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没有一个人是真实的——除了约翰!”
爱德华平静地说:“我明白……我也不太真实。”
“我真是太残酷了,爱德华。但我忍不住,我忍不住要怨恨,约翰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却死了。”
“而我这个半死的人,却活着。”
“我没有这个意思,爱德华。”
“我想你有的,亨莉埃塔。我想,也许你是对的。”
但她仍若有所思地说着,思绪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话题。
“但这并不是悲伤。也许我无法感受到悲伤。也许我永远都不会。但是——我也很想能为约翰哀悼。”
她的话在他听来相当荒诞不经。但当她以一种几乎是就事论事的口吻突然补充了一句后,令他更加吃惊了。她说:“我必须去游泳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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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影翩然闪入了树林。
爱德华僵硬地迈着步子,穿过打开的落地窗,回到屋内。
米奇抬起头,正看到爱德华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迈过落地窗。他灰白的面孔满是痛苦,整个人看起来毫无血色。
他完全没有听见米奇因惊讶而窒息,进而发出的轻微抽咽声。
他几乎是机械地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了下来。接着他意识到有人在期待他说些什么,便说道:“天气很冷。”
“你很冷吗,爱德华?要不要我们——要不要我——把壁炉点起来?”
“什么?”
米奇从壁炉台上拿了一盒火柴。她跪下身来,擦燃一根火柴伸向火炉。她谨慎地斜着眼睛瞥着爱德华。他看起来似乎相当漠然,她心想,他对什么事都不在意。
米奇说:“有火真好,让人暖和起来了。”
他看上去真冷,她想,但这里不可能同外边一样冷啊。是亨莉埃塔!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把你的椅子挪近些,爱德华,靠壁炉近些。”
“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壁炉而已。”
她正在大声而缓慢地对他说话,却好像是对着一个聋子说话一样。
而突然之间,突然到她的心因为解脱而翻了个个儿,爱德华,那个真实的爱德华,又出现了。他温柔地冲她笑着。
“你刚刚是在跟我讲话吗,米奇?对不起,恐怕我刚刚正在想……想一些事情。”
“哦,没什么,只是壁炉而已。”
炉膛里的木柴正在劈啪作响,几颗冷杉果烧出了明亮而洁净的火焰。爱德华看着它们。他说:“炉火真是漂亮。”
他伸出他那瘦长而纤细的双手,接近火焰,感觉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米奇说:“在安斯威克时,我们总烧冷杉果。”
“我现在仍然这样做。每天都会有人送一篮过来,放在壁炉旁边。”
爱德华在安斯威克。米奇半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场景。她想,他会坐在房子西侧的书房里。书房外边有一棵木兰树,把整个窗口都挡住了。有阳光的午后,房间里流淌着一种金绿色的光芒。从另一扇窗望出去,则是整片的草坪,还有一棵巨杉,如卫士一般守护在旁。而右侧则是一棵高大的红铜色山毛榉。
哦,安斯威克——安斯威克。
她几乎可以闻到木兰树飘逸出的那种清淡的香味,在九月,树上通常还挂着又大又白、芬芳扑鼻的厚瓣儿花朵。炉膛里烧着松果,还有爱德华正在看的书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的霉味。他会舒舒服服地坐在靠背椅里,目光偶尔从书本中抬起,望向炉火。而他会在那短短的一刻,想起亨莉埃塔。
米奇动弹了一下身子,问:“亨莉埃塔在哪儿?”
“她去游泳池了。”
米奇盯着他。“为什么?”
她的声音唐突而低沉,使得爱德华不由得一震。
“我亲爱的米奇,你当然知道——哦,或者说——猜得出来。她和克里斯托非常熟悉。”
“哦,这事儿大家当然知道。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到他被枪杀的地方去,这一点儿也不像亨莉埃塔。她从来都不会那么戏剧化。”
“我们谁又能真正了解他人呢?例如亨莉埃塔。”
米奇皱着眉。她说:“不管怎样,爱德华,你我都是从出生就认识她了。”
“她已经变了。”
“不见得吧。我不认为人会改变。”
“亨莉埃塔已经变了。”
米奇好奇地望着他。
“比你我变得还要多吗?”
“哦,我一直都还在原地呢,这一点我非常清楚。而你——”
爱德华的目光突然集中起来,望着跪坐在壁炉栅栏边的她。仿佛他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望着她,望着她那方正的下巴、黑色的双眼、坚毅的嘴唇。他说:“如果能多见见你就好了,亲爱的米奇。”
她抬头朝他微笑着,说:“我知道。这年头,要保持联系并不容易。”
外面传来一阵响动,爱德华便站起身来。
“露西说得对,”他说,“这真是令人疲倦的一天——我们都是第一次遭遇谋杀案呢。我要睡觉了。晚安。”
他离开了房间,而与此同时,亨莉埃塔穿过落地窗走了进来。
米奇转向她。
“你对爱德华做了什么?”
“爱德华?”亨莉埃塔有些茫然。她的眉毛拧成一团,似乎正想着一些极遥远的事。
“是的,爱德华。他进屋的时候看起来糟透了——通身冰凉,脸色发灰。”
“如果你那么在乎爱德华,米奇,你为什么不做点儿什么呢?”
“做点儿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也许站到椅子上冲他大吼!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你身上。你难道不知道吗,对于爱德华这样的男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除了你之外,爱德华永远不会在意任何人,亨莉埃塔。他从来也没有在意过任何人。”
“那么是他太不聪明了。”她迅速瞥了一眼米奇那苍白的面孔,“我伤害了你。我很抱歉。但今晚,我痛恨爱德华。”
“痛恨爱德华?你不能这样。”
“哦,我能的!你不明白——”
“什么?”
亨莉埃塔缓缓地说:“他使我想起了很多我想尽力忘掉的事情。”
“什么事情?”
“呃,比如,安斯威克。”
“安斯威克?你想忘掉安斯威克?”
米奇的语调显得难以置信。
“是的,是的,是的!我在那儿很愉快,只是现在,我不能承受任何快乐的回忆。难道你不理解吗?当时,我们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当时我们都能信心十足地说,一切都会很美满!有些人十分明智——他们从不会期待快乐。但我曾这样期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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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唐突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安斯威克了。”
米奇缓缓地说:“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