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恼人情债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00: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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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陈世龙当头泼她的冷水,“你不要做梦!人家胡老板跟郁四叔等于弟兄一样,打到官司,一定帮他不帮你!”

“那就不要他帮!”阿七答得极爽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说他那爿钱庄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

陈世龙为她那种自说自话的神态逗得笑了,“都随你!”他说,“你跟阿兰姐一样,都算是厉害角色!”

“我啥厉害?做人全靠心好!像阿兰姐,哼,也是到现在没有儿子,将来有苦头吃。这都不去说它了。”话到此处,阿七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兴奋,“小和尚,从我跟郁老头分手,就有好些上门来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绝掉了,不识相的,我就爽爽快快地把他骂了出去。我平日都不出门,出门就是去打听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总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里去住,有话我们慢慢再说。”

长篇大套,自说自话完了,一只手就搭了过来,按在陈世龙肩膀上,同时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瞟着,是恨不得弄碗水来,把他一口吞了下去的神气。

陈世龙并不觉得好笑,是着急,没有想到她一厢情愿到痴的程度!照此看来,只怕她跟郁四过了两三年日子,心里是对他想了两三年,牵丝攀藤这么多日子下来,要想好好摆脱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那么怎么办呢?

“说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里统通现成,不像你这里,一早起来,要茶要水,什么都没。洗个脸都要到茶店里去。这种光棍打流的日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

不对了!就这片刻工夫,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根藤缠了上来,这样下去,非让她捆得动弹不得不可。陈世龙心想,只有快刀一挥,才能斩断纠葛,这在她自己受不了,但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

“阿七!我骗你我天诛地灭!”他先罚个咒,让她知道绝非设词推托,“小和尚老早有小尼姑了!”

阿七的脸色大变,眼睛倒还是水汪汪的,不过像含了两泡泪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是哪个?”

“张家的阿珠。”

“哪个张家的阿珠?”

“原来摇船,现在开大经丝行的——”

“你在说啥!”阿七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十分困惑地,愣了好半天才说,“我还是不相信,摇船老张的女儿,不是胡老板的人吗?”

“你完全弄错了!人家是把阿珠当女儿看,哪里有啥别的意思?”陈世龙又说,“就是这趟到上海,胡老板替我定下的亲事。聘礼都送过去了,四样首饰,也是胡老板买的。总在今年年底,就要请大家吃喜酒。”

言之凿凿,不像撒谎,把阿七听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阵阵发凉,颓然坐倒,只是喃喃地说:“有这种事情?想都想不到的!”

“就是啰!”陈世龙此时如释重负,“就像你跟郁四叔散伙一样,也是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阿七霍地站了起来,仿佛犹不死心,最后还想跟阿珠争夺一番似的,但是力不从心,终于气馁。

“阿七!”陈世龙安慰她说,“人都是缘分。我们缘分不到,没有话说。你也不要难过,像你这样的人,不怕没人要。”他又说,“你的心好,好心自有好报。你请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阿七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不语,慢慢站起身来,脸上浑不似初来时那种芍药带露、艳光逼人的神采,气色灰暗,倒像一下子老了十年。陈世龙瞻念旧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怜念一生,马上又感到双肩都有沉重的压力,一只肩上是与阿珠偕老的盟约,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许下的诺言,一只肩膀上是胡雪岩的情分,想到他提携爱护,待自己像嫡亲的子弟,亦不过如此,自己何能去找这种一沾上便摆不开的麻烦,以至于耗神废业,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样一转念,他的心肠便又硬了。对阿七的神情,视如不见,走出巷,招手喊过一顶小轿来,同时早就拈了块只多不少的碎银子在手里,等轿子抬到,他把碎银子递了过去,交代了阿七的住处,便往旁边一站,意思是等她上轿。

“小和尚!”阿七这样喊了一声,欲言又止,只拿忧郁而惶惑的眼色看着他。

“你回去吧!”陈世龙觉得要有句话,哪怕是敷衍的话,也得说一句,才能叫她上轿,因而顺口又说,“有空我来看你!”

阿七点点头,脸上有着感激的意味,移步从放倒的轿杠上跨了进去,回身倒退着进轿时,又是深深地一瞥,为陈世龙留下来无数幽怨。

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十月小阳春,阳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眩目,陈世龙觉得有些晕淘淘,信步踏进一爿小茶店,洗脸喝茶吃点心,静静坐了一会,脑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这天该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灵前一拜,同时把胡雪岩的话交代了郁四。

于是他取钱托茶博士办来一份素烛清香,往北门郁四的老家走了去。进门就淌眼泪,一路淌到灵前,焚烛上香,拜罢起身,只见阿兰头上簪一朵白花,手扶在一个小丫头的肩上,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一见了面少不得又是“流泪眼观流眼泪”,阿兰姐一面抹眼泪,一面为陈世龙说阿虎得病的经过。接着又说她父亲晚年丧子,家门如何不幸,然后再谈阿七,指她不安于室,又说阿七日夜吵着要进郁家的门,不但进门,还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给她磕头。

“小和尚,你想想看!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兰姐说,“明晓得做不到,天天又哭又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都劝爹,放她走路算了。这件事提来鸭屎臭,你见了我爹,不必说起。免得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照她说来,是阿七不对。不过陈世龙也不尽相信她的话,只觉得事不关己,不必多问,所以点点头说:“我晓得了。四叔是不是在茶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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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阿兰说,“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板的礼来,他才晓得你回来了。一早就要到碧浪春去等你。你就到那里去看他吧!”

到了碧浪春,只见郁四仍旧坐在马头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陈世龙叫过一声:“四叔”,相顾黯然。

“你昨天到的?”郁四有气没力地说。

“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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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一句话,陈世龙忽然转到一个念头,在“家门”里,他的“前人”跟郁四是“同参”,师父一死,郁四就算嫡亲的长辈,为了阿七不准自己上门,并不是不照应自己,起码胡雪岩这条路子就是从这位长辈身上来的,“家门”里讲究饮水思源,“引见”之恩不可忘。照此说来,昨天一到,应该先去看他,自己是走错了一步,尤其这天早晨,阿七又来密访,“光棍心多,麻布筋多”,如果郁四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想一想,搞出什么误会来,那就“跳到黄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个不着痕迹的解释。

于是他说:“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给你老人家来请安的,哪晓得一到了老丈人那里,硬给他们留住了。”

这段话有两层用意,一是解释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郁四的原因;二是表示他已经定了亲,决不会再跟阿七搅七念三。然而郁四却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啥?”他问,“啥个老丈人?你几时定的亲,怎么我不晓得?”

“湖州还没有人晓得,是这趟胡先生做主替我定下的。”

“噢!”郁四显然自这喜讯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双眼有了闪闪的亮光,“好极!是哪一家的姑娘?”

“这话说来很长,也很有趣,四叔万万想不到的。”陈世龙先宕开一句,“胡先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谈。”

这话郁四明白,自然是头寸上的事,于是他站起身来说:“这里人来人往,静不下来。走,到聚成去!”

聚成钱庄中,特为给郁四预备了一个房间,他有许多衙门里的公事,都在这里处理。这天却是清闲无事,陈世龙从容细谈,先把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谈到他头寸的话。郁四跟胡雪岩是有约定的,阜康代为放款,比同行拆息还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计算,当然也不需要什么担保。郁四把聚成的档手喊了进来,一问可以调拨三万银子,便即关照,马上汇到杭州阜康。

谈完“公事”,陈世龙谈私事,把胡雪岩对阿珠的用心及处置,从头细叙。郁四觉得比听书还要有味,从烟榻听到饭桌上,再由饭桌听到烟榻上。听完说道:“老胡这个人,真要佩服他!做出来的事,别出心裁,真正漂亮!”

“四叔,”陈世龙说,“喜事总在年底,那时候发帖子,要你老人家替我出面。”

“那当然!”说到这里,郁四长叹一声,“你倒好了——”

这自是触景生情,想起阿虎,陈世龙赶紧说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难过!阿虎不在了,还有我侍奉你老人家。”

一听这话,郁四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伤子还是为陈世龙而感动,但终于强自振作起来,“小和尚!”他说,“你晓得的,我这个做四叔的,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多说了。你现在成家立业,朝正路上走去,我高兴得很,亲事自然我来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样首饰,你打听打听看,老胡是花多少银子办的,我来还他。有我在,这笔聘礼不好叫他出。”

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看来,仿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闲话可就多了!

“怎么?”郁四见他不做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抬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哪一出?”

“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哪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

“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

“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哪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