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出将入相 · 3

发布时间: 2019-12-03 00:3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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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点去。看过了,马上陪洋人到贤良寺来。”胡雪岩又说,“左大人犒赏神机营,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办得通,办不通。都等明天下午再谈吧!”说罢,打了一个呵欠。

海岳山房的朱伙计,外号“朱铁口”,所以有这个仿佛星相术士艺名的外号的由来是,他对古董、字画、版本的鉴别,无一不精,视真必真,说伪必伪。因此,虽是受人雇用的伙计,而琉璃厂中古玩铺、南海店的掌柜,当面都尊称他为“朱先生”。

古应春做事很精细,知道了朱铁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顾的身份,也称他为“朱先生”,朱铁口自然谦称“万不敢当”,自己建议:“叫我老朱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古应春说道,“老朱,你有些什么东西给我看?”

那一声“朱先生”改变了朱铁口平时接待顾客的方式,“东西很多。”他随手捧起一方砚池说,“古老爷,你看。”

古应春看那方砚池七寸长、五寸宽、三寸高,色如猪肝,正面两边各有一行篆字,右边是“丹心贯日”,左边是“汤阴鹏举志”。

“原来是岳武穆用过的。”

“不光是岳武穆用过,明太祖还用过呢!”朱铁口微笑着说。

古应春仔细一看,砚池右侧还刻着四行楷书,“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

“徐达是明朝开国元勋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儿女亲家,这方砚有这样的来历,明朝人的笔记当中,一定有记载的。老朱,你说是不是?”

朱铁口笑了,“听古老爷这话,就晓得是内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不是中山王徐达收藏过,也不必去谈它了。”他将砚池置回原处又说,“古老爷,你请里面来坐。”

所谓“里面”是账柜后面的一间斗室,一关上门,就靠屋顶一方天窗透光进来,阳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朱铁口等古应春在对面坐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开口,神态顿时神秘而郑重。

“古老爷,你是哪位介绍你来的?”

“是我的东家交代我来的,没有人介绍。”

“贵东家是哪位?”

古应春有些踌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岩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

“古老爷,”朱铁口说,“贵东家是怎么关照你的?”

“就说让我来找你老朱,问一问宝中堂喜欢什么。东西要好,价钱不在乎。”

“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说破了,贵东家没有交代清楚。”朱铁口说,“贵东家要买古董字画送宝中堂,当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为了啥,预备送值多少钱的东西?古老爷,你老实告诉我,我来替你盘算一下,包你一钱不落虚空地,都用在刀口上。”

古应春听出话中大有曲折,看朱铁口意思诚恳,便老实答道:“确如你所说,敝东家没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奥妙告诉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东家作主。”

“这有何不可。”朱铁口说,“我们这里跟各王府、几位中堂府上都有往来的,说穿了——”

说穿了是卖官鬻爵,过付之处,公然受贿,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间来遮蔽形迹。

“假使说,你古老爷想放个考官,或者少爷乡试要下场了,怕‘场中莫论文’,想买个‘关节’,就得要到打磨厂去请教江西金溪人开的,卖‘闱墨’的书坊,他们会跟你讲价钱。倘或要谋缺谋差呢,就得来找我们,我们会替你去问了来告诉你,要送什么东西,自然是在我们这里买——”

“慢慢!”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一定要在你这里买?”

“是的。”

“价钱由你开?”

“当然。”

“能不能还价?”

“能还价,怎么不能?”朱铁口说,“古老爷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赚你的昧心钱,所以要请你告诉我,贵东家打算谋个什么差缺,我好告诉你真正的行情。”

“嗯,嗯。”古应春细想了一下,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又说道,“请你举个譬仿我听听。”

“譬仿,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问了来告诉你,送宝中堂一部《玉枕兰亭》就可以了。这部帖要十二万银子,你买了这部帖送进去,宝中堂知道已经到手了,就会如你所愿。其实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万银子,我们外加两成帽子,内扣两成回佣,一笔交易赚四万。如果主顾精明,磨来磨去讨价还价,顶多磨掉外加的那两成帽子,至于放交情,像你老这样的,我就老实告诉你,十万银子一文不能少。”

“喔,原来如此。”古应春又问,“如果不知道你们这里这条门路,另外托人去活动呢?”

“他们也会告诉你,送一部《玉枕兰亭》,而且告诉你要到哪里去买。”朱铁口又说,“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珅发明的,他说送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

“多谢,多谢!我学到了一个秘诀。不过,还有一点想请教,譬如说,我倒不想讨价还价,直接想送某人多少,这又该怎么办呢?”

“这我们也有规矩的。先问你送什么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东西,送宝中堂有送宝中堂的东西。譬如你说送恭王,我会告诉你,喏,这方岳少保砚,两千,那部‘阁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诗五千,你如果想送一万银子,凑起来正好。”

“有没有帽子在里头?”

“货真价实,不加帽子。”

朱铁口解释这种情形跟卖差卖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万银子,收到十万,则该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亏的是“买主”。

倘或有人想送八万,而实际上照底价只是七万银子的东西,岂不是侵吞了“卖主”应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觅别家过付,这样好的买卖做不成,真正贪小失大,不智之甚。

“老朱,你把话都说明了,我也不能有一点骗你。敝东家不是谋差谋缺,另有缘故,想送多少我虽还不知道,不过猜想不是三五万银子的事。等我回去问清楚了,我们再进一步商量。”古应春又加重了语气说,“老朱,你请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请你经手,即使敝东家想另找别家,我也不会答应的。”

看他说得如此诚恳,又看他的仪表服饰,朱铁口知道遇见阔客了,这件事成功,掌柜起码要分他几千银子,大可自立门户了。

转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爷栽培,感激不尽。”朱铁口站起身来请了个安说,“古老爷想来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欢玩点什么,看看我能不能效劳?”

古应春心想,既然拉交情,即不能空手而回,但一时想不起要些什么,便信口问道:“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有。怎么没有?古老爷请到外面来看。”

朱铁口寻寻觅觅,找出来四样古玩,长圆方扁不一,长的是仿佛黄玉所制的箫,圆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辉祖蒙御赐得以免死的铁券,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葫芦器”,是一只印泥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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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爷,你倒估估看,哪一样最值钱?”

“应该是这一枝玉箫。”

“玉箫?你老倒仔细看一看,是不是玉?”

古应春拿起那枝箫,用手指弹了两下,其声铿然,“不是玉是什么?”他问。

“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题词,“外不泽,中不干,受气独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字是墨迹。玉器何能着墨?这就奇怪了。

“是纸箫,出在福建。”朱铁口说,“这是明朝的东西,制法现在已经失传。”

古应春大为惊异,随手摆在一旁,表示中意要买,然后问道:“老朱,你说哪样东西最难得?”

物以稀为贵,最难得的自然值钱,朱铁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用指轻扣,渊渊作金石之声,很满意地说道:“不假,五百年前的东西。”

见此光景,古应春好奇心起,接过那具陶罐细看,罐子四周雕镂人物,罐底正中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苏州陆墓邹大秀敬造。”但制作虽相当精巧,毕竟只是个蟋蟀罐,经历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钱的古董。

他不好意思直抒观感,只好这样问:“老朱,你说它好处在哪里?”

“好处在旧、在有土性,火气尽脱,才不伤虫。古老爷,你总斗过蛐蛐吧?”

蟋蟀在北方唤做“蛐蛐”,南方亦有此称呼,古应春虽不好此道,但斗蟋蟀博彩,输赢进出极大,他是知道的。

“一场蛐蛐斗下来,银子上千上万算,好蛐蛐说得难听些,真当牠祖宗看待,上百两银子一只宣德盆,又算得了啥?”

古应春暗暗咋舌,“一只瓦罐,值一百两银子?”他问。

“是的。不过古老爷要,当然特别克己。”朱铁口说,“四样东西,一共算二百两银子好了。”

这不应该算贵,古应春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来一个洋式的皮夹,取出来一叠银票,凑好数目二百两,收起皮夹。

朱铁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所有的银票都是阜康所出,当下灵机一动,惊喜地说道:“原来古老爷的贵东家,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被称为“胡财神”,已有好几年了。古应春不便否认,只低声说道:“老朱,你知道就好。放在肚子里!一张扬开来,这笔交易就做不成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怎么好张扬?”

古应春点点头,关照老朱将四样古玩送到阜康,自己坐着车匆匆进城,赶到冰盏胡同贤良寺去作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