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船到望仙桥,恰正是周少棠舌战黄八麻子,在大开玩笑的时候,螺蛳太太午前便派了亲信,沿运河往北迎了上去,在一处关卡上静候胡雪岩船到,遇船报告消息。
这个亲信便是乌先生。他在胡家的身份很特殊,既非“师爷”,更非“管事”,但受胡雪岩或螺蛳太太的委托,常有临时的差使,这个当螺蛳太太与胡雪岩之间的“密使”自然是最适当的人选。
“大先生,”他说,“起暴风了。”
不说起风波,却说“起暴风”,胡雪岩的心一沉,但表面不露声色,只说:“你特为赶了来,当然出事了。什么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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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路上,莫非没有听到上海的消息?”
等乌先生将由谢云青转到螺蛳太太手里的电报拿了出来,胡雪岩一看色变,不过他矫情镇物的功夫过人,立即恢复常态,只问:“杭州城里都晓得了?”
“当然。”
“这样说,杭州亦会挤兑?”
“罗四姐特为要我来,就是谈这件事——”
乌先生把谢云青深夜报信,决定阜康暂停营业,以及螺蛳太太亲访德馨求援,德馨已答应设法维持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胡雪岩静静听完,第一句话便问:“老太太晓得不晓得?”
“当然是瞒牢的。”
“好!”胡雪岩放心了,“事情已经出来了,着急也没有用。顶要紧的是,自己不要乱。乌先生,喜事照常办,不过,我恐怕没有工夫来多管,请你多帮一帮罗四姐。”
“我晓得,”乌先生突然想起,“罗四姐说,大先生最好不要在望仙桥上岸。”
·落·霞…小·说
胡雪岩上船下船,一向在介乎元宝街与清河坊之间的望仙桥,螺蛳太太怕惹人注目,所以有此劝告。但胡雪岩的想法不同。
“既然一切照常,我当然还是在望仙桥上岸。”胡雪岩又问,“罗四姐原来要我在啥地方上岸?”
“万安桥。轿子等在那里。”乌先生答说,“这样子,我在万安桥上岸,关照轿子仍旧到望仙桥去接。”
胡雪岩的一乘绿呢大轿,华丽是出了名的,抬到望仙桥,虽然已经暮色四合,但一停下来,自有人注目。加以乌先生了解胡雪岩的用意,关照来接轿的家人,照旧摆出排场,身穿簇新棉“号挂子”的护勇,码头上一站,点起官衔灯笼,顿时吸引了一大批看热闹的行人。
见此光景,胡雪岩改了主意。
往时一回杭州,都是先回家看娘,这一次怕老娘万一得知沪杭两处钱庄挤兑,急出病来,更加不放心。但看到这么多人在注视他的行踪,心里不免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阜康的客户,又会作何想法?
只要一抛开自己,胡雪岩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能先回家!多少人的血汗钱托付给阜康,如今有不保之势,而阜康的老板居然好整以暇地光顾自己家里,不顾别人死活,这口气是咽不下的。
因此船一靠岸,他先就询问:“云青来了没有?”谢云青何能不来?不过他是故意躲在暗处,此时闪出来疾趋上前,口中叫一声:“大先生!”
“好、好!云青,你来了!不要紧,不要紧,阜康仍旧是金字招牌。”他特意提高了声音说,“我先到店里。”
店里便是阜康。轿子一到,正好店里开饭,胡雪岩特为去看一看饭桌,这种情形平时亦曾有过,但在这种时候,他竟有这种闲情逸致,就不能不令人惊异了。
“天气冷了!”胡雪岩问谢云青说,“该用火锅了。”
“年常旧规,要冬至才用火锅。”谢云青说,“今年冬至迟。”
“以后规矩改一改。照外国人的办法,冬天到寒暑表多少度,吃火锅,夏天,则多少度吃西瓜。云青,你记牢。”
这是稳定“军心”的办法,表示阜康倒不下来,还会一年一年开下去。谢云青当然懂得这个奥妙,一迭连声地答应着,交代“饭司务”从第二天起多领一份预备火锅的菜钱。
“阜康的饭碗敲不破的!”有人这样在说。
在听谢云青细说经过时,胡雪岩一阵阵胃冷,越觉得侥幸,越感到惭愧。
事业不是他一个能创得起来的,所以出现这天这种局面,当然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过失,但胡雪岩虽一想起宓本常,就恨不得一口唾沫当面吐在他脸上,但是,这种念头一起即消,他告诉自己,不必怨任何人,连自己都不必怨,最好忘记掉自己是阜康的东家,当自己是胡雪岩的“总管”,胡雪岩已经“不能问事”,委托他全权来处理这一场灾难。
他只有尽力将得失之心丢开,心思才能比较集中,当时紧皱双眉,闭上眼睛,通前彻后细想了以后说:“面子就是招牌,面子保得住,招牌就可以不倒,这是一句总诀。云青,你记牢!”
“是,我懂。”
“你跟螺蛳太太商量定规,今天早晨不开门,这一点对不对,我们不必再谈。不过,你要晓得,拆烂污的事情做不得。”
“我不是想拆烂污——”
“我晓得。”胡雪岩摇摇手阻止他说,“你不必分辩,因为我不是说你。不过,你同螺蛳太太有个想法大错特错,你刚才同我说,万一撑不住,手里还有几十万款子,做将来翻身的本钱,不对,抱了这种想法,就输定了,永远翻不得身。云青,你要晓得,我好像推牌九,一直推得是‘长庄’,注码不管多少都要,你输得起,我赢得进,现在手风不顺,忽然说是改推‘铲庄’,尽多少铜钱赌,自己留起多少,当下次的赌本。云青,没有下次了,赌场里从此进不去了!”
谢云青吸了口冷气,然后紧闭着嘴,无从赞一词。
“我是一双空手起来的,到头来仍旧一双空手,不输啥!不但不输,吃过、用过、阔过、都是赚头。只要我不死,你看我照样一双空手再翻起来。”
“大先生这样气慨,从古到今也没有几个人有。不过,”谢云青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做生意到底不是推牌九。”
“做生意虽不是推牌九,道理是一样的,‘赌奸赌诈不赌赖’,不卸排门做生意,不讲信用就是赖!”
“大先生这么说,明天照常。”
“当然照常!”胡雪岩说,“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拿存户的账,好好看一看,有几个户头要连夜去打招呼。”
“好。我马上动手。”
“对。不过招呼有个打法,第一,一向初五结息,现在提早先把利息结出来,送银票上门。第二,你要告诉人家年关到了,如果要提款,要多少,请人家交代下来好预备。”
“嗯、嗯、嗯。”谢云青心领神会地答应着。
能将大户稳定下来,零星散户,力能应付,无足为忧。胡雪岩交代清楚了,方始转回元宝街,虽已入夜,一条街上依旧停满轿马,门灯高悬,家人排班,雁行而立,仿佛一切如常,但平时那种喧哗热闹的气氛,却突然消失了。
轿子直接抬到花园门口,下轿一看,胡太太与螺蛳太太在那里迎接,相见黯然,但只转瞬之间,螺蛳太太便浮起了笑容,“想来还没有吃饭?”她问,“饭开在哪里?”
这是没话找话,胡雪岩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说:“到你楼上谈谈。”他又问,“老太太晓得不晓得我回来了?”
“还没有禀告她老人家。”
“好!关照中门上,先不要说。”
“我晓得。不会的。”胡家的中门,仿佛大内的乾清门一般,禁制特严,真个外言不入,螺蛳太太早已关照过了,大可放心。
到得螺蛳太太那里,阿云捧来一碗燕窝汤,一笼现蒸的鸡蛋糕,另外是现沏的龙井茶,预备齐全,随即下楼,这是螺蛳太太早就关照好了的,阿云就守在楼梯口,不准任何人上楼。
“事情要紧不要紧?”胡太太首先开口。
“说要紧就要紧,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胡雪岩说,“如今是顶石臼做戏,能把戏做完,大不了落个吃力不讨好,没有啥要紧,这出做不下去,石臼砸下来,非死即伤。”
“那么这出戏要怎样做呢?”螺蛳太太问说。
“要做得台底下看不出我们头上顶了一个石臼,那就不要紧了。”
“我也是这样关照大家,一切照常,喜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场面是可以拿铜钱摆出来的,只怕笑脸摆不出来。”
“难就难在这里。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再难也要做到,场面无论如何要好好儿把它吊绷起来,不管你们用啥法子。”
胡太太与螺蛳太太相互看了一眼,都将这句话好好地想了一下,各有会心,不断点头。
“外头的事情有我。”胡雪岩问说,“德晓峰怎么样?”
“总算不错。”螺蛳太太说,“莲珠一下午都在我这里,她说,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德藩台。”
“晚上,恐怕不方便。”
“晚上才好细谈。”
“好,我等一下就去。”
胡雪岩有些踌躇,因为这时候最要紧的事,并不是去看德馨,第一件是要发电报到各处,第二件是要召集几个重要的助手,商量应变之计。这两件事非但耽误不得,而且颇费功夫,实在抽不出空去看德馨。
“有应春在这里就好了。”胡雪岩叹口气,颓然倒在一张安乐椅,头软软地垂了下来。
螺蛳太太吃一惊,“老爷、老爷!”她走上前去,半跪着摇撼着他双肩说,“你要撑起来!不管怎么样要撑牢!”
胡雪岩没有做声,一把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项之间,“罗四姐,”他说,“怕要害你受苦了,你肯不肯同我共患难?”
“怎么不肯?我同你共过富贵,当然要同你共患难。”说着,螺蛳太太眼泪掉了下来,落在胡雪岩手背上。
“你不要哭!你刚才劝我,现在我也要劝你。外面我撑,里面你撑。”
“好!”螺蛳太太抹抹眼泪,很快地答应。
“你比我难。”胡雪岩说,“第一,老太太那里要瞒住;第二,亲亲眷眷,还有底下人,都要照应到;第三,这桩喜事仍旧要办得风风光光。”
螺蛳太太心想第一桩还好办,到底只有一个人,第二桩就很吃力了,第三桩更难,不管怎么风光,贺客要谈煞风景的事,莫非去掩住他们的嘴?
正这样转着念头,胡雪岩又开口了,“罗四姐,”他说,“你答应得落,答应不落?如果答应不落,我——”
等了一会不听他说下去,螺蛳太太不由得要问:“你怎么样?”
“你撑不落,我就撑牢了,也没有意思。”
“那么,怎么样呢?”
“索性倒下来算了。”
“瞎说八道!”螺蛳太太跳了起来,大声说道,“胡大先生,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胡雪岩原是激励她的意思,想不到同时也受了她的激励,顿时精神百倍地站起身来说:“好!我马上去看德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