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
“唔。”
“我,我,我问你个话。……”
“啥话?改霞,看你难开口成那样!”
徐改霞闺女情态的脸上,是人们想起了有趣事情的那种笑容。她一对大眼睛盯住梁秀兰,却不开口。
两个女学生是从下堡小学放了晚学回家的。现在她们肩膀擦肩膀,经过汤河边的草滩小径,向河上的独木桥走着。初春雨后的傍晚——白雪皑皑的秦岭奇峰,绿汪汪的关中平原,汤河平静的绿水和天边映红的晚照——这乡村里色彩斑斓的大自然美,更衬托出两个农家闺女的青春美。
“啥话?改霞,你快说嘛!看你的眼睛同锥子一样,还能钻到人心里去吗?”秀兰见她只笑不开口,觉得话里一定有蹊跷。
改霞终于笑问:“我问你:见天前晌,下了第三堂课,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教室里呀!”
“你在哪个教室里?”
“在俺四年级教室呀!”
“去吧!去吧!你魂灵也不在那里!你瞒得了我吗?秀兰!见天黄堡镇的乡邮过去的时候,你从学校的后门溜出去,到大十字做啥去了?”
“你尽瞎编!”秀兰嘴软地否认,开始有点脸红。
“瞎编?我注意你很有些日子哩!今儿可叫我捉住了。我悄悄跟在你后头,亲眼盯着你进了邮政代办所。你是不是等杨明山的信等急了?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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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家!甭太急哩!”改霞继续取笑她,“你的信写去才个把月,人家在外国的战场上,回信没那么快!你想念他想念得急吗?告诉姐,怎么个滋味儿?……”
秀兰被撩逗得再也忍不住了。她转身,伸手就抓改霞。改霞早有戒备,跑开了。秀兰红着脸,牙咬住下嘴唇,带着被怒容掩盖不住的幸福笑容,猛追改霞。于是,提着书兜的两个女学生在河边草滩上跑起圈子来了。改霞笑得跑不动了,只好蹲下来。立刻,她觉得两条辫根子被小伙子一般有力的手扭住了。
“老实点不?嗯?”秀兰审问她的“俘虏”。
“老实……”改霞还是笑得说不成话。
“往后还敢瞎说不?嗯?”
“不敢……哩。”
直至改霞发誓绝不把秀兰这秘密泄露给旁人(如果泄露了,她是小狗),秀兰这才松了手。两个姑娘重新回到河边的草滩小径上。
改霞从心眼里偷偷羡慕秀兰:爱人是朝鲜前线立了战功的英雄,自己在家里安心得意学文化。有这样的爱人,大概走路时脚步也有劲,坐在教室里也舒坦,吃饭也香,做梦也甜吧?有这样的爱人,等他十年八年再结婚,有什么关系呢?改霞恨死了村内一些庸俗的人,竟说她和周村家解除婚约是嫌女婿不漂亮。社会上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拿自己的低级趣味,忖度旁人崇高的心情。她懒得去听。她想:既然新社会给了她挑选对象的自由,总要找一个思想前进的、生活有意义的青年,她才情愿把自己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扭在一起。为了慎重,虽然女性的美妙年龄已经在抗婚中过去了几岁,改霞也绝不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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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秀兰的幸福对她很有影响。最近,她内心中萦绕着一种对男性的欲念。这并非生理上的原因,而是成天和秀兰在一起,觉得自己精神很空虚。她绝不是渴望着结婚!如果是那样没意思的女人,她不会抗婚三年,终于达到解除婚约的目的。她是觉得她那么需要和秀兰一样,想念着一个男人,而又被一个男人所想念——这个男人给她光荣的感觉,是她心上的温暖和甜蜜!
连改霞自己也觉得出来:从解除婚约以后,她变了很多。从前,她在小伙子们中间跑跑跳跳,说说笑笑,毫不拘束,毫不戒备;现在,有了重新挑选对象的权利,她拘束起来了,戒备起来了,总在避免被人误解。她感觉村里的学校里有许多人,也用和从前不同的眼光看她了。这是不可避免的。她站在三年级学生娃们排头,好像老师领着一班学生。她和一、二年级的女老师同岁,怎能不引人注意?秀兰不同:人家是志愿军的未婚妻,现在被人们羡慕,将来跟一个光荣归国的英雄共同生活。改霞念着小学三年级,却不知道自己将走一条什么样的生活道路。这心思给这个二十一岁的女青年团员增添了精神负担。但尽管人们注视她,她有烦恼,她却从来不对任何人诉述。她对秀兰也不说。她那白嫩的脸上尽量表现得坦然、沉静,就像她心里什么心事也没得。……
过了汤河的独木桥,改霞问秀兰:
“你爸和你妈,和好了吧?”
“还不多说话哩。要和从前一样,还要过些日子哩。”
“你爸还是倔倔的吗?”改霞又关心地问。
“和气多了。”秀兰说,有所感觉地看看改霞的表情,故意把她爸说得挺好,“俺爸真有意思,那天和郭庆喜他爸说了半天话,大概是庆喜他爸劝了一顿吧,俺爸回来就给俺妈赔不是,说:‘算哩!甭难受哩!是我的不对!往后咱啥啥也不管哩!给咱吃上穿上就对哩!’说毕,就到马房里做啥去了。俺哥说得对,甭看俺爸脾气挺倔,心可好。嘴里不停地咄呐,手里可不停地干活……”
停了停,改霞又进一步问:
“你哥也真是……村里有人讥笑,屋里有人闹仗,他满不在乎吗?难道他对那生产计划真有把握吗?他心里没一点含糊吗?”
秀兰笑了。现在,她似乎揣摩到改霞的心情了。
“你也真是!”她笑着说,“心里含糊,跑起来还能有劲吗?俺哥说,县上的互助组长代表会毕了,杨书记把他单独叫去谈了一回话。他说,有党领导,他慌啥?你不晓得俺哥认定了一条路,八根绳也拽不转吗?”秀兰尽量地夸生宝,她知道她哥和改霞过去相好。
她这几句话深深地打进了改霞的心窝。改霞怎么不晓得呢?她晓得生宝在土地改革运动中,总是不显示自己地踏踏实实做着对大伙有益的事情;但是,他有气魄担当起这样惊人的事业,变成全下堡乡谈论的中心,她没料到。“有党领导,我慌啥?”改霞知道这是生宝说话的口头禅。……
到了梁家草棚院的街门口,秀兰邀请同学进院去串门儿。
“不啦。天不早了。”改霞满怀心思地说。
“耍一阵阵,天就黑了吗?”
“我……回呀。”改霞嘴里这么说,脚下却不走。她眼望着新雪白晃晃的终南山,心想着梁三老汉不喜欢她的模样。老汉用那么鄙弃的眼光看她,和她说话的声调那么冰冷。她进去,要是碰见老汉,该是多么没趣。但她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穿过敞开的街门,瞟着生宝独住的那个草棚屋。她多么想趁生宝不在的机会,领略领略她曾经那么爱慕的人屋里的气氛。
“秀兰!你等一等!”是音量很重的声音在吼叫。
两个女伴回头看时,代表主任郭振山肩上扛着一根丈二长、老碗粗的木料,从汤河岸上向她们走来了。她们等着他到了跟前。这个高大、粗壮的村干部把木料的一头着地,立了起来,用一只手扶着,站住休息。满腮胡楂的长形脸,对着两个女青年团员亲切地笑着。他并不怎么喘气,休息显然是为了说什么话。
“郭主任掮木料去来?”改霞尊敬地打招呼。
“不哎!我在乡政府开会来。路遇郭家河一个人,到黄堡卖木料去呀,一问,价钱合理,我把它撂下哩。”郭振山满意地解释着,大眼珠子令人敬畏地盯住秀兰,问,“你哥到郭县去,还没回来?”
“嗯。还没哩。”
“乡上又布置下来活跃借贷活跃借贷:土地改革以后在农村实行的一种互济方式,发动有余粮的农户低利借给困难户粮食,防止高利贷剥削。每年春借秋还。任务,叫帮助困难户度春荒哩。今黑夜,咱五村的代表到我屋里商量呀。你哥不在,你叫生禄来一下吧!反正,你们下河沿这一选区,也只有他家能有些余粮。”
“对啦,”秀兰同意,“我这就告诉他去。”
“叫他一定来啊!”
“嗯啊。”秀兰向同学点头告别就走了。
“改霞,”代表主任这才转身亲切地笑说,“你不是回家吗?把这几张统计表帮我拿上,甭揉哩。”
“对,”改霞欣然接住纸卷,很小心地放进书兜,书兜里还有语文、算术和帮她妈纳的一只鞋底子。
在顺着小渠往南去的草路上,郭振山轻快地掮着沉重的木料,一边走着,一边出气毫不困难地说笑着。
“改霞!听说你不安心上学哩?”
“没有呀!”改霞惊奇地否认,“你听谁说的?”
“你妈说的。”郭振山心直口快地说,笑着;显然因为掮木料的限制,才不能掉头观察改霞的表情。
改霞的嫩脸皮刷地通红,热辣辣地发起烧来。“你老糊涂了!”她在心里怨她妈,“你朝人家叨咕啥?”但是她又仔细一想,不必怨妈。对代表主任,她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心情。
“是这样,”提着书兜走在郭振山背后,改霞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心里慌。自己年龄大了,念下去又上不成中学,不如趁早参加农业,搞互助合作……”
“不对!”代表主任的大脑袋戴着瓜皮帽,在木料前头,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不对!改霞!要不是解放,你想上学,办得到吗?旧社会,咱稻地野滩的泥腿户,娃子也上不起学,甭说闺女吧!这如今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哩。只要学校里还容让年龄大的学生上,你就安安宁宁上你的!文化是好东西,多往肚里装些,坏不了肚子。笑哩?实话!书念多了,脑筋聪明,笔下能写嘛。做啥,有文化比没文化强。改霞!你明白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