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冬至后湿寒。这一年又多雨水,所谓“一层雨来一层凉”。冷得猛了些,室内竟须向火。昭如住得偏僻,朝向西北,一时间又没有火炉。叶师娘就专程过来,邀他们母子到自己的房间取暖。
外面阴沉沉的,几个人围坐着,心情所致,就有了一点家庭的感觉。叶师娘说盖这房子时,画了个图样,让人给她砌了个壁炉。这炉子上用石膏条镶了圣经的图案,虽然手工不甚细致,但依稀还辨得出“施洗约翰”的故事。然而在图案中间,却也镌着中国的“福”、“禄”、“寿”三个字。炉台的四角是浅浅的飞檐。这显然是个本地师傅的创意,不过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为这欧式的对象增添了一些未知的富足与圆润。
叶师娘用拨火棒将炉膛里的炭火拨弄一下,火便更为熊熊地燃烧起来。细小的炭屑飞扬,又沉落下去。周围的空气又暖了一些。昭如在对面的立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因烘烤有些泛红,也有了好看的意思。叶师娘坐下来,将羊毛毯子裹在膝盖上,说,来了襄城几十年,每到秋冬偎着壁炉,便觉得离开了故乡,也没有这么远。这时候,火里“啪”的一声,是炭上烤的栗子裂开了。雅各布就拿一柄火钳,将栗子夹出来,给文笙吃。壳剥开来,一股子发焦的甜香味,在室内弥散开来。
叶师娘一边嘱咐他们小心别烫着,一边说,这中国的栗子小些,烤出来,味儿却厚得多。昭如想想便说,在北方,向火可烤的东西,还有很多。若说起味道,大约没有可敌得过红薯的。我的家乡产一种红心的,磨成粉面味道平平。可是烤出来,那瓤化得如同蜜汁一般,稀甜地流出来,也是奇了。我们南边的亲戚,到了秋天,就拿老菱角来烤,要将外面烤得焦黑,掰开来,里面是雪白糯香。
昭如说,老子讲“治大国若烹小鲜”。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
可有一些,我们西人,是想都不敢想。叶师娘说,我听约翰逊牧师的,他在安徽传教时,吃过一种毛豆腐。是将豆腐养到发霉,直至上面长出长长的白毛来。然后下锅煎炸了吃。这豆腐在我们看来,已是奇物,还要特地搁到了变质来吃。我就问约翰逊味道如何,他说,很好吃。若是拿不出胆量来尝一尝,真是可惜了。
昭如说,岂止是毛豆腐。徽州还有一道名菜,叫臭鳜鱼。是将上好的鳜鱼,码上大盐,搁到瓮里,六七天后放至发臭。才用浓油赤酱烹制。闻起来是臭的,吃起来却异常鲜美。且骨肉分离,入口即化。
叶伊莎在旁听了,摇摇头说,当年的中国人,也真是舍得。这样名贵的鱼,拿来做实验。
昭如便道,也不尽然,大约也是无意为之。传说当年有个徽商,在江南做生意。后来发达了,便买了江上名产鳜鱼回乡归谢父老。可水路遥远,还没到家,鱼已发臭了。这徽商的妻子是个持家的人,不忍丢弃。见那鱼鳃红润依旧,鳞未脱,就取了一尾,下了味重的调料烹制,没料到一尝竟出奇丰美。所以说,这道臭鳜鱼的造就,实出于意外。杭州的臭苋菜,豆腐乳,益阳的松花蛋,镇江的肴肉,情同此理。这其中的潜移默化,皆在意表之外。
叶师娘就说,虽说是意外,于物于人,却也都是造化,我是听出了一个道理。活了这许多年,夫人方才一番话,内里的见识让我佩服。对于饮食,我们西人的心性,总有些非此即彼。不过,这吃谈得多了,才知道,现时是什么也吃不上了。
因为谈得夜了,第二天昭如便起得晚了些。正在梳洗,云嫂却急急忙忙地进来了,说,太太,你猜我将将看到了谁?
昭如想她一大早就去了病房帮手,莫不是遇见了城中故旧。
不等她应,云嫂便道,太太,你可记得我们坐火车西去,有个女人带着个小丫头,后来走散了的。
昭如心一紧,手中的毛巾把,落在了脸盆里,自语道:小蝶?
云嫂说,可不是嘛!估摸着是昨天夜里头,躺在医院大门的门廊底下。清早才给人发现,送到了病房。谢天谢地,总算醒了来。唉,不知怎么过来的,昨儿夜里头,风跟刀子似的。
昭如捉住她的手,说,快带我去看看。
真的是小蝶。
躺在床上的妇人,面色青白。双眼睁得很大,凹进了眼眶里去。眼神是直勾勾的。她不干净的脸庞上,有几处淤紫。突出的颧骨,冻得发了皴。而破皮的地方,已长成了冻疮,向外渗着黄水。
人虽已脱了形,却辨得出清秀的轮廓,正是小蝶的。
叶伊莎叹一口气,说,醒过来,我们要给她清洗,她就拚命地挣扎。只是嘴里反复念叨几个词。仔细听,却全都是日本话。打了一针,这才好容易安静下来了。
昭如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唤一声,小蝶。
这妇人猛然转过头,身体同时往后畏缩了一下,眼里充满了恐惧。她看着昭如,用直愣愣的目光。
昭如挨近了她一些,说,小蝶,还记得我吗?
她看到小蝶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渐渐地,眼睛里有了细微的光芒。她张一张口,模糊地,吐出了两个字:大姐。
听得出,是西南口音浓重的襄城话。
昭如忍住心里的疼,对她笑了一笑。小蝶艰难地撑起身子,向昭如的方向挪一挪。昭如忙坐到了床沿上,同时将自己的胳膊环住她。小蝶无力地靠在了她的身上,偏过头,看着她。眼泪夺眶而出。小蝶这次用清晰的声音说,大姐。
这一声用去了她许多气力,哑得破了音。昭如听出了撕心裂肺。
小蝶剧烈地咳嗽。昭如紧紧抱着她,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看她平伏下来,只是无声地抽泣。在抽泣间,她眼角与额头的纹路,越发深刻。只半年未见,这个年少的妇人,瞧上去已经老了一轮。昭如看她颈窝里的一缕毛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浅黄的半透明的光泽。
中午的时候,叶师娘完成对小蝶的检查。她将昭如叫到了一边。不待昭如问起,她便说,这孩子的情形,不太好。
她身上有很多处被殴打的痕迹,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样的虐待。有严重的妇女病,下身给撕裂,已经溃烂了。叶师娘停了停,说,而且,我发现,她已经患上了淋病。
昭如感觉自己颤抖了一下。她垂下头,对叶师娘鞠了一躬说,师娘,请您一定治好她。
小蝶是从日本人的慰安所里跑出来的。
尽管她自己不愿意说。但是,当叶伊莎给她换下了衣服。发现贴身的白布束胸上,有一个血红色的编号。这里来过另一个姑娘,曾经衣物上也有这样一个编号。那个姑娘被日本人用铁锹柄捅穿了子宫,送来的当天夜里,就死了。
米歇尔神父说,这个慰安所在城南永乐街的金谷里,叫“日乃牙馆”。金谷里一带原本是徐万顺纸坊和咸阳酒场。襄城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这里的业主便被逼迁。日本人就着附近的平房,建了这么个腌臜地方。最初只有日本和朝鲜的女人,几个月后也有了中国人。有次日军一个小分队以维安为由,从教会带走了一批中国妇女。后来知道被带去了那里,他就和其他在襄的神职人员一起去交涉和抗议,最终却没有结果。
米歇尔神父说,有了这个编号,就是在编的军妓,录入了日本军方的档案。
此后,昭如与小蝶,达成了某种默契。
她们彼此都不会谈论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当小蝶的身体慢慢恢复,她便加入到了医院的日常劳作中。云嫂说,看不出,生得这样俊的一个人,做事也很利落。太太,我听你的,从不与她多说话。她竟然也就一句不说,只是默默地做。
小蝶与昭如一家一起吃饭。一开始,她会做上一两个日常的川菜。尽管她少放辣椒,但还是辣得旁人难以动筷。她便不做了。开饭前,便去厨房里,给自己炒上一小碗红彤彤的油泼辣子,用来下饭。
云嫂就说,来了襄城这么多年,小蝶姑娘还是个川妹子。
她就笑一笑,将更多的辣子舀到碗里头。
久了,大家就渐当她是个寻常人。只是有时候,医院里来了半大的小姑娘。病的伤的,她都会跑到人家旁边,痴痴地看。眼睛先有些发直,然后发湿。
只是一天后晌,一个生了肺痨的女孩死掉了。她看着那死去的孩子,忽然就哭起来,哭得难以自已。
昭如回到房间,小蝶已经平静下来,呆呆地望着窗子外头。
小蝶抬一下头,轻轻说,大姐。
昭如被她叫得心中一凛。
两个人对坐着,无声了半晌。昭如问,小蝶,你是怎么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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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轻的妇人舔一舔嘴唇,用干涩的声音说,我只想找到芽子。
小蝶说,那日走散后,我一个人走到了郑州火车站。遇见了几个人,我说我闺女丢了。他们说能帮忙找。我就将积蓄都给他了他们。到了武陟县境内,他们就把我卖了,卖给了一个瘫子。
我想跑,但跑不了。瘫子他娘看着。可是没多久河南大水,都逃难去。那当娘的,便说留不住我,要发卖我换粮食。召了人贩子来。我说,大娘,我也是爷娘的女儿。你要有一分心疼我,就央他们卖到好活些的地界,往山东江苏卖吧。那当娘的真的就跟贩子说了。
贩子把我卖到了清县,给一户人家做小。那家男人有两个女人,都生不了,就想我给他生。我竟也就怀上了。摸着良心说,他们对我不差。那个大婆自己啃窝头,给我烙白面饼子吃。可我记挂着芽子,狠狠心,就逃出来了。走了五天五夜,总算回到了襄城来。我就觉得,这孩子能回到襄城。大姐,你说说,要是人家问起她从哪儿来,她还能说出其他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