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可怕的广场,他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了。刚走了几步,现实感也恢复了。他开始适应这里的气氛。最初,从他那诗人的脑袋里,——也许,干干脆脆,十分散文式地,是从他那空空的肚皮里,升起了一道烟雾,或者说,一道水汽,扩散着,挡住了物体,只让他隐隐约约看见:在那若隐若现的噩梦迷雾中,在那使得一切轮廓抖动、一切形体扭曲、一切物体壅积为无比巨大群团的梦幻黑暗中,物膨胀成为幻相绰绰,人膨胀成为鬼影憧憧。经过了这样一番幻觉丛生之后,目光渐渐不再迷乱,也不再放大一切了。真实世界缓缓在他周围显现,撞击着他的双眼,撞击着他的双脚,一片又一片拆毁了他起初以为受其围困的那种种恐怖的诗情幻景。他不能不看清楚了并不是涉行于冥河,而是辗转于泥污,推搡着他的并不是魔鬼,而是盗贼,岌岌可危的并不是他的灵魂,而干脆就是他的性命——既然他缺乏那个宝贵的调解者,能够非常有效地撮合强盗和好人的那玩艺儿,即金钱!他更仔细地,也更冷静地考察这里的狂乱景象,终于从群魔会一交跌入了下等酒店。
所谓“奇迹宫廷”其实只是一个下等酒店。不过,那是盗贼们的酒店,一切都沾上了葡萄酒和血的鲜红色。
到达行程的终点,那些破衣烂衫的扈从人员终于把他放了下来,这时,他眼前的景象是不能使他重新诗意盎然的,——即使是地狱之诗也不行!只有空前散文式的冷酷现实:地窖!如果这里描述的不是十五世纪的事情,我们要说,格兰古瓦是一交从米凯朗琪罗跌到了卡洛(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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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大火在一块宽阔的圆形石板地上燃烧,火焰烧红了此刻正好空着的大镬的三只脚。围着火堆,横七竖八放着几张破烂桌子,没有任何粗通几何学的仆役稍费心思,把它们构成的图形略加调整,或者至少使它们不至于交切成万分怪异的角度。桌上闪耀着葡萄酒和麦酒满溢的罐子,围坐着许多醉汉,他们的脸由于烤火,也由于喝多了酒,通红发紫。其中有一个大肚子、满脸喜色的人,正肆无忌惮地把一个胖乎乎的肉感的妓女搂在怀里亲热。还有一个假丘八,用他们的切口来说,就是一个“滑头码子”,吹着口哨,正在解开他那假伤口上的绷带,舒展着从早晨起就千裹万缠束缚起来的健壮有力的大腿。对面是一个病恹恹,用菜渣和牛血炮制着他第二天要使用的“伤腿”。再过去两张桌子,一个假香客强盗(62)全身朝拜圣地的打扮,念诵着《圣后经》,当然一面哼哼唧唧,同时也不忘记唱圣诗。另一个地方有一个小坏蛋在向一个老疯癫请教发羊痫风的妙计,后者教他怎样嚼肥皂片来口吐白沫。旁边有个害水肿的正在“消肿”,害得四、五个女拐子慌忙捂住鼻子,而她们此刻正在一张桌子上争夺这天晚上偷来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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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形形色色的景象,正像两个世纪以后索伐耳所说:“宫廷认为十分有趣,就拿来当作王上的消遣,在小波旁宫专为供奉而上演的四幕芭蕾舞剧《黑夜》中还把它当作一种‘导舞’。”一六五三年看过这场演出的人补充说:“‘奇迹宫廷’里的那种种突然变幻的形体真是表演得空前出色。为此,邦斯腊德还给我们撰写了几行漂亮的诗句。”
到处只听见粗野的大笑和淫荡的歌声。人人自得其乐,自说自话,骂骂咧咧,根本不听别人在说什么。酒罐子碰得直响,响声起处就是一阵争吵,破罐子又把褴褛衣衫撕得个粉碎。
一头大狗蹲坐着,盯着火。孩子们也掺合进这场宴乐。那个被偷来的孩子在哭叫。另一个,四岁的胖娃娃,坐在一张过高的凳子上,垂吊着双腿,下巴只够得着桌子边,闷声不响。还有一个孩子,一本正经地用手指在桌上摆弄着大蜡烛流下的油脂。又有一个,非常瘦小,蹲在泥里,几乎整个身子都钻进了一口大锅,用瓦片刮擦,发出一种可以使斯特腊狄伐里乌斯(63)晕过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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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大酒桶放在火旁。桶上坐着一个乞丐。这就是花子王坐在宝座上。
揪住格兰古瓦的那三个家伙把他拖到酒桶前,饮酒狂欢的人群一时安静了下来,除了那个孩子还在刮大锅。
格兰古瓦不敢仰视,大气儿也不敢出。
brero!(64)”抓住他的三人之一说道。格兰古瓦还没来得及听懂,此人就一把抓去了他的帽子。尖顶帽虽然很破,但是遮遮太阳、挡挡雨也还凑合。格兰古瓦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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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王上从酒桶上对他说:
“这小子是个什么玩艺儿?”
格兰古瓦一个寒噤:这个声音,虽然由于语带威胁而显得颇有声势,还是使他想起了另一个声音,就是,今天上午在观众中间大叫“可怜可怜吧”最早破坏他的大作演出的那个声音。
他抬头一看,正是克洛班·特鲁伊甫。
克洛班·特鲁伊甫佩戴着王者的标记,破衣烂衫却依然如故。手臂上的疮已经不见了。他手里拿着一根皮索鞭,就是执棒什长用来维持秩序的那种,当时称作“布拉伊”的。他头戴一种从顶上收圆、合拢的帽子,不过,很难说清楚究竟是儿童帽呢,还是王冠,既然两者相似得紧。
尽管如此,格兰古瓦在认出了奇迹宫廷之王原来就是早上大厅里的那个该死的乞丐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重新产生了一线希望。
他呐呐而言:“先生……大人……陛下……我该怎样称呼您呢?”逐步升级达到了顶点,再也不知道该怎样再往上升,或者怎样再往下降。
“大人,陛下,或者伙计,你爱怎样称呼我都行呐!不过,得快点!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
“为自己辩护?”格兰古瓦想,“我不喜欢这个说法。”他便嗫嚅着,“我就是今天上午的那个……”
“鬼的指头!”克洛班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子,别废话!你听着!你面前是三位威力强大的君王:我,克洛班·特鲁伊甫,屠纳的王,龙头大哥的传人,黑话王国的君主;你看见那边那个头上裹着一块破布的黄脸膛老头,他是马提亚·亨加迪·斯皮卡利,埃及和波希米亚(65)公爵;还有,那个胖子,没有听我们说话,正在抚摸骚娘儿们的,是吉约墨·卢梭,伽利略皇帝。我们三人是审判你的。你不是黑话哥儿们而潜入黑话王国,你侵犯了我们城市的特权。你应该受到惩办,除非你当上了‘卡朋’、‘米杜’、‘里福的’,就是,用正人君子的黑话来说,叫做小偷、乞丐、流浪汉。你是这样的一种人吗?为你自己辩解吧!说出你的身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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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古瓦答道:“唉!我没有这样的荣幸。我只是创作那……”
“住口!”特鲁伊甫不等他说完,喝道:“要把你吊死!再自然也不过了,正派的市民先生们,你们那里怎样对待我们,我们这里就怎样对待你们!你们对待无赖汉的法律,无赖汉也用来对待你们。如果说这个法律太坏,那是你们的过错。非常应该不时看见那麻索项圈(66)里面正人君子龇牙咧嘴。这才叫公正!来吧,朋友,高高兴兴地把你的破烂衣服脱给这儿的小姐太太们去分吧!我要把你吊死,让无赖汉开开心;你呢,你就把你的钱包给他们,让他们去喝酒。要是你还有什么姿态要做,那边有个石臼(67),里面有个很好的石头上帝老爹,是我们从牛头圣彼得教堂偷来的。你可以有四分钟的时间把你的灵魂去向他老人家抖落抖落!”
这番演说可真叫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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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好,凭我的名誉发誓!克洛班·特鲁伊甫布道真是赛过教皇老头儿!”伽利略皇帝一边敲碎酒罐去垫桌子,一边嚷道。
“皇上和王上列位陛下,”格兰古瓦说,非常沉着,因为,不知怎的,他又恢复了冷静,话说得很坚决:“你们可不知道。我名叫彼埃尔·格兰古瓦,是个诗人,就是今天上午在司法宫大厅上演的那出寓意剧的作者。”
克洛班说:“啊!是你呀,老倌!我也在那儿,上帝的脑袋!好吧,伙计,你今天上午叫我们讨厌了好一阵子,难道这就成了理由,要你今晚不被吊死?”
“恐怕很难脱身啦!”格兰古瓦心想。不过,他还是尽力而为,说道:“我可真看不出怎么诗人就不能算作无赖汉。流浪汉,伊索就是一个;乞丐,荷马就是一个;小偷,墨久里(68)就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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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洛班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看,你是想用你巫师般的咒语(69)糊弄我们。妈的,你干干脆脆让咱们吊吧,别扭扭捏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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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可怜巴巴的申辩完全被周围的喧嚣声淹没了。那个小家伙更加劲地刮他的大锅。最要命的,是一个老太婆刚刚把一只装满牛油的煎锅放在火光熊熊的三角架上,熬得劈啪直响,就像是一群孩子跟在戴假面具的人(70)后面瞎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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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克洛班·特鲁伊甫似乎在同埃及公爵和伽利略皇帝(不过,皇帝已经烂醉了)商量着什么。他厉声喝道:“别吵吵啦!”可是,大锅和牛油煎锅不听他的,还是继续它们的二重唱。于是,他从大桶上一跃而下,一脚踢翻大锅,大锅连同里面的小孩滚出十步开外;又对油锅踹了一脚,里面的油全泼到火里去了。然后,他又庄重地坐上宝座,丝毫也不理会那孩子的抽抽噎噎、老太婆的嘀嘀咕咕:她的晚饭已经化作了白烟。
特鲁伊甫招招手,公爵、皇帝,还有大帮凶们和伪善人们都过来,在他身边坐成个马蹄形,而格兰古瓦始终被粗暴地死死扭住,成为注视的中心。这个半圆圈坐的全是破衣烂衫的人,缀着金属饰片,带着叉子、斧头,连两腿都喷着酒气,粗壮的胳臂赤裸,面孔肮脏、憔悴、痴呆。在这个褴褛人圆桌会议的中央,克洛班·特鲁伊甫俨若元老院的议长、大贵族的国王、红衣主教会议(71)的教皇,先是从他那酒桶的高度,然后以一种难以言状的傲慢态度,君临一切,狂暴吓人,眼珠子骨碌碌转,那野性的面容同无赖汉种族的兽性相得益彰,简直是许多猪嘴中间的猪头(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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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鲁伊甫生满茧子的手摸着畸形的下颏,对格兰古瓦说:“你听着,我看不出为什么不可以把你吊死。确实,好像你不怎么喜欢吊死;当然,你们市民们是不怎么习惯的。你们把受绞刑看得太玄乎。其实,我们并不想跟你们过不去。有一个办法你可以暂时脱身:你愿不愿意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