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我母亲到一个街坊家里去消长夜去了,就剩了我和坡勾提两个人坐在起坐间的壁炉前面。我刚刚给她念了一段讲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念得过于清楚了,再不就一定是那个可怜的好人听得过于用心了,因为,我记得,我念完了以后,她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认为鳄鱼好像是一种菜蔬。我那时早已念累了,并且困得要死,但是我母亲却答应过我,说我可以睡得晚一些,等她回来;我有这种美事儿,那我宁愿困死(这也是很自然的)也不肯上床去睡。当时把我困得只看见坡勾提这个人变得越来越大,后来都大得简直没法比了。我用我那两个二拇指,把眼皮使劲掰着,死气白赖看着坡勾提坐在那儿做针线活,看着她那一小块往线上打的蜡头儿——这块蜡头儿可真有了年纪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没有皱纹——看着她那皮尺“住”的那个草顶“小房儿”,看着她那有推拉盖儿、盖儿上画着圣保罗大教堂全景的(圆屋顶是红色的)〔9〕针线匣子;看着她手上戴的铜顶针儿;看着她本人,因为我觉得她长得非常地可爱。我当时觉得困倦之极,所以我知道,要是我有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看不见了,那我就玩儿完了。
>
“坡勾提,”我突然说,“你结过婚没有?”
“哟,卫少爷,”坡勾提说。“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话来啦?”
她回答我的时候,那样一愣,把我的困劲一下都给吓跑了。她回答完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也忘了做了,只直眉瞪眼地瞧着我,把针都拉到线头儿那儿去了。
“你倒是告诉我,你到底结过婚没有哇,坡勾提?”我说。“你这个人长得很不寒碜,是不是?”
我当然认为,她和我母亲是两种模样;但是在另一派的美里,我觉得她是一个最完全的模范。在我们那个顶好的起坐间里,有一个绷着红天鹅绒面儿的脚踏子,我母亲在那上面画了一束花儿。那个脚踏子的面儿和坡勾提的颜色,据我看来,是一模一样的。不错,脚踏子的面儿光滑,坡勾提的面孔粗糙;不过那并没有多大关系。
“我长得不寒碜,卫!”坡勾提说。“哟,没有的话,我的乖乖!可是你怎么会想起问结婚的话来啦哪?”
“我也不知道!——一个女人,不能同时嫁两个男人,是不是吧,坡勾提?”
“当然不能,”坡勾提说,说得斩钉截铁地快极了。
“不过一个女人嫁了人以后,那个人死了,她就可以再嫁另一个人了,可以不可以哪,坡勾提?”
“那倒可以,我的乖乖,”坡勾提说。“要是她想再嫁,当然可以;那得看她对这件事是怎么个看法。”
“那么你是怎么个看法哪,坡勾提?”我说。
我不但问她,同时还带着好奇的样子瞧她,因为她也带着非常好奇的样子瞧我。
“我也没有什么看法,”坡勾提先犹疑了一下,把眼光从我身上挪开,又做起活儿来,然后才接着说。“我只知道,我自己从来没结过婚,卫少爷,我也不想结婚。关于这件事,我就是这样,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别是你生了气啦吧,坡勾提?你没生气吗?”我坐在那儿,安静了一分钟的工夫,又问她。
我本来当真只当她生了气了,因为她回答我的时候,老那样不爱多说。谁知道我却是大错而特错了呢。因为她把针线活儿(她自己的一只长统袜子),放在一边,把两只胳膊使劲张着,把我满是鬈发的脑袋一抱,使劲把我挤了一下。我知道她很使劲挤了一下,因为她这个人,胖得全身都肉乎乎的,所以,她穿好了衣服以后,不论多会儿,只要稍微一使劲,她背上的纽子就得迸几个。我记得,那天她抱我的时候,她背上的纽子,就有两个都迸到起坐间的那一头儿去了。
“这阵儿你再给我讲一讲鳌鱼吧,”坡勾提说。她那时候,连鳄鱼的名字还都没弄对呢,“因为我还一点都没听够哪。”
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坡勾提那时候的神情那样奇怪;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急于要听鳄鱼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把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把我们的话头儿又转到那种怪物身上,讲鳄鱼怎样下了蛋,把蛋埋在沙子里,等太阳给它抱小鳄鱼;讲我们怎样躲开了鳄鱼,和它转磨玩儿,叫它老够不着我们,因为它的身子笨,转弯儿不灵活;讲我们怎样像当地的土人那样,跑到水里追它,用削尖了的大棍,捅到它的嗓子眼儿里,简单地说来,我们把鳄鱼的整套把戏,都演了一遍。至少我是那样。不过我对坡勾提却有些疑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那样;因为她自始至终,老带着满腹心事的样子,用针往她自己的脸上和胳膊上四处地扎。
我们把所有关于鳄鱼的故事都讲得无可再讲了,我们就讲起鼍龙来,不过那时候,却听见门铃响起来了。跟着我们就跑到门口那儿,原来是我母亲回来了,我当时觉得,她看着比平素还更美。陪着她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位绅士,长着挺秀美的黑头发和黑连鬓胡子,他上一个礼拜天,曾从教堂里送我们回家来着。
我母亲站在门槛那儿,弯腰把我抱起来,在怀里亲我,那时候,那位绅士就说,我这个小小的人儿,实在比一个国王还要幸福得多这句话,仿佛是这样说的;因为,我现在很明白,对这句话我当时不甚了了,是后来岁数大了一些的时候,才有所领悟。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隔着我母亲的肩头问那个绅士。
他拍我的脑袋;不过,他这个人,不知怎么,我总不喜欢;他那种沉重的嗓音,我也不喜欢。他拍我的时候,我就是不愿意他的手同时也会碰到我母亲的手,不过他的手却又一点不错,真碰到我母亲的手了,这也让我大吃其醋。我使劲把他的手推开了。
“哦,卫呀!”我母亲轻柔地说我。
“好孩子!”那位绅士说。“他这样疼他妈,本来是很应该的!”
我从来没看见过我母亲的容颜那样美丽过。她只温柔地责备我,说我不该那样没有礼貌。她把我紧紧贴在她的披肩上抱着,转身对那个绅士说,谢谢他,不怕麻烦,送她回家。她一面这样说,一面把手伸了出去;那个绅士也把他的手伸了过来,握我母亲的手,那时候,我觉得,我母亲往我脸上瞧了一眼。
那位绅士把头弯到——我看到他!——我母亲的小手套那儿的时候对我说,“我的好孩子,咱们说‘再见’吧。”
“再见!”我说。
“好啦!咱们还得好好地交交朋友!”那位绅士说,一面大笑,“咱们还得握握手才成。”
那时候,我的右手正握在我母亲的左手里,所以我就把我的左手伸了出去。
“哦,伸错了〔10〕,卫!”那位绅士大笑着说。
>
我母亲把我的右手拽了出来,但是,由于我前面说过的那种原因,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决不伸右手给他,所以我还是把左手伸给了他,他也就带着热烈的样子把我的左手握了握,同时还说,我是个有胆量的小家伙,说完了就走了。
即便这会儿,我都看见他在庭园里,转过身来,在屋门还没关的时候,用他那双预示不吉的黑眼睛,对我们最后看了一眼。
坡勾提原先连一句话都没说,连一个手指头都没动,这阵儿就马上把门拴上锁好,跟着我们一块儿进了起坐间。我母亲本来老是坐在炉旁那把带扶手的椅子上的,现在却和她平常这种习惯相反,在屋子的另一头儿那儿坐着唱起歌儿来。
——“我说,你今儿晚上挺自在的吧,太太,”坡勾提说。那时候,她手里拿着蜡,像一个酒桶那样,直挺挺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间。
“多谢你惦记着,坡勾提,”我母亲说,说的时候,语音里都带出高兴的样子来,“今儿晚上真是满自在的。”
落^霞^小^说 ? w w w*l u o xi a*c o M *
“见见生人什么的,换换样儿,能叫人开心,是不是?”坡勾提提着头儿说。
“换换样儿,一点不错,叫人开心,”我母亲回答说。
坡勾提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间,我母亲就又唱起歌儿来。这时候,我呢,却睡着了,不过却没睡得很熟,因为我仍旧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不过却听不出来她们说的是什么。一会儿,我就又从这样睡思不定的昏沉中,朦朦胧胧地醒过来了,只见我母亲和坡勾提两个人,都在那儿又哭又说。
“决不该找这样一个人,要是叫考坡菲先生说的话,他也决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坡勾提说。“这是我说的,我还是说定啦!”
“哎呀!”我母亲喊着说,“你这是存心要把我逼疯了才算哪!从来没有过女孩儿家像我这样受她佣人的气的吗?唉!我怎么啦,自己糟蹋起自己来啦,叫自己是女孩儿家。难道我没结过婚吗,坡勾提?”
“你当然结过婚,那是上帝都知道的,太太,”坡勾提说。
“那么,你怎么敢,”我母亲说——“我不是存心要说你怎么敢,坡勾提,我只是想要说,你怎么忍得——把我弄得这样不好受,说这样叫我难过的话。你不是分明知道,除了在这儿,我连半个可以对他说说道道的朋友都找不到吗。”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觉得,我更该说,那个人要不得。”坡勾提说,“不错,一点不错!那不成!不成!不论贵贱,全都不成!不成!”我当时以为,坡勾提说的时候,那样使劲儿,她一定非把蜡台扔了不可。
“你怎么能这样越来越惹人发火儿,”我母亲说,说的时候比先前哭得更厉害了,“用这样没道理的话来噎人!我不是一遍一遍地告诉过你,说现在除了极普通的小小殷勤而外,完全没有别的情况吗?你这个狠心的,你怎么可老说了又说,好像什么都定好了、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似的哪?你谈到爱慕的话。那你叫我怎么办?要是有人犯傻气,非要在情字上下功夫不可,那怨我吗?那你叫我怎么办?我就问你这句话。你是不是要叫我把头剃光了,把脸抹黑了哪?是不是要叫我用火烧我自己,拿开水烫我自己,或者不管用什么法子,把我自己弄得不成个人样儿哪?我敢说,你真想要叫我那样,坡勾提。我敢说,我要是真那么样了,你就趁了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