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他道谢。汉两只胳膊端着那些海味,腼腆羞涩,满脸含笑地站在那儿;坡勾提先生并没想法子把他端的东西找个地方放下,只看了看他,嘴里说:
“我们因为风也顺,潮水也合适,所以就坐着一条双桅方帆小船儿,从亚摩斯到格雷夫孙〔12〕来了。我妹妹写信告诉过我们你这儿的地点。她信上还说,要是我们到格雷夫孙,一定要上这儿来一趟,找一找卫少爷,替她请安、问好;再告诉他,家里的人都非常平安。你知道,我们这次回去以后,马上就要叫小爱弥丽写信给我妹妹,告诉她,说我们见着你啦,你也和我们一样,非常地平安。这样,我们就叫这个平安整整转了一个圈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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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勾提先生这句比方的话,我还是想了一下才明白了的。他的意思是说,他们把两方面的消息都传到了,消息转了一个圈儿。跟着我热诚地对他表示感谢,同时问道,我恐怕小爱弥丽也长了吧,跟我们一块儿在海滩上捡蛤蛎壳儿和石头子儿的时候,也不一样啦吧?我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一红;我自己觉到了我脸上一红。
“她越长越像个大姑娘了,一点不错,越长越像个大姑娘了。不信你问他。”
坡勾提先生的意思是叫我问汉,只见汉也满脸笑容,喜气洋洋,胳膊上端着那些海味,直点脑袋,表示那个话完全不错。
“她那个漂亮的小脸蛋儿就别提了!”坡勾提先生说,说的时候,他自己的脸蛋儿也放出光来,发起亮来。
“她的学问就别提了!”汉说。
“她写的字就别提了!”坡勾提先生说。“黑乌乌的,和乌金墨玉一样。再说,一个一个地那样大,你不论在哪儿,都能清清楚楚地认得。”
坡勾提先生一想起他这个小宝贝儿来,那种心花怒放的劲儿,叫人看着,真可喜可爱。他现在好像又站在我面前了,他那毛烘烘的脸上,一片热诚坦率,放出了得意、热爱的快活光彩来,叫我都无法形容。他那双老实诚恳的眼睛,也闪烁有光,火花四射,好像眼睛的深处,有光明的东西翻腾搅动似的。他那宽阔的胸膛,由于满腔欢乐,所以起伏不止。他那双有劲的大手,本来随便松松地伸着,现在叫恳切热诚的劲一激动,他就把双手紧紧握起来。他说话要是遇到得表示强调的时候,他就把右臂一挥,让我那样一个小小的孩子看来,只觉得和一个特号的大铁锤一样。
汉也和坡勾提先生一样地热诚恳切。我敢说,他们如果不是因为史朵夫出人意料地进了餐厅而害起羞来,那他们一定还要讲好些关于小爱弥丽的话的。原来那时候,史朵夫嘴里哼着一个歌儿进了屋里,看见我站在旮旯那儿和两个生人谈话,就打住了歌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小考坡菲!”(因为平常接待客人,不在那儿)说完了,就从我们前面穿过了屋子,走出去了。
我现在说不出来,还是因为我有史朵夫这样一个朋友觉得骄傲,才把他叫回来的呢?还是因为我想对他讲一讲我怎么认识了坡勾提先生这样一个朋友,才把他叫回来了的呢?不过,不管因为什么,反正我当时却很谦恭地说——天哪,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但是当时的情况,却又重新在我面前全部出现——“请你别走,史朵夫。这是亚摩斯的两个渔人——都是又和气又实心眼儿的好人——他们是我那个看妈的亲戚,现在从格雷夫孙特为到这儿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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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是吗?”史朵夫回过身来说。“能看见他们,我很高兴。你们两位好哇?”
他的态度从容大方——那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态度,里面丝毫没有大模大样、盛气凌人的成分——我一直到现在还是相信,他这种态度里,含有一种使人着迷的力量。我一直到现在还是相信,由于他有从容大方的仪态,轻松快活的性格,好听的嗓音,清秀的面貌,优雅的身材,再加上(这是我的的确确知道的)天生一种吸引人的力量,所以他无论走到哪儿,身上老带着一种魔力(有这种魔力的人并不多);对他倾倒,只能算是人类天生的弱点;对他抗拒,就得说是难上加难,没有多少人能做到。我当时一看就知道,他们两个多么喜欢他,怎样一刹那间就对他推心置腹。
“劳你的驾,坡勾提先生,”我说,“你们要写信的时候,请你们告诉我家里的人,就说史朵夫少爷对我非常地照顾;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在这儿该怎么样才好。”
“瞎说!”史朵夫说,一面大笑,“不许你对他们说这种话。”
“坡勾提先生,”我说,“如果史朵夫少爷到诺福克郡〔13〕或者萨福克郡去的话,碰上我也在那儿,那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他带到亚摩斯去看一看你的房子,只要他肯赏光,我一定带他去。史朵夫,你决不会看见过那样好玩儿的房子。那是一条船改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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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船改造的?真的吗?”史朵夫说。“像他这样坚实的使船的人,住船改造的房子,可就再合适也没有了。”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少爷,”汉说,一面咧着嘴笑。“你这话一点也不错,少爷。我的好卫少爷,这位少爷说的一点不错。坚实的使船的!哈,哈!他一点不错是个坚实的使船的!”
坡勾提先生也和他侄子一样地满心欢喜,不过他很谦虚,不像他侄子那样闹吵吵地接受这句对他个人奉承的话。
“呃,少爷,”他说,一面又鞠躬,又咯咯地笑,又把领巾头儿往胸前的衣服里掖,“我谢谢你啦,少爷,我谢谢你啦。我在这一行里,不敢有半点松懈,少爷。”
“凭他怎么有本事,也都只能那样吧,坡勾提先生,”史朵夫说。他已经知道坡勾提先生的名字了。
“我敢出几镑钱跟你打赌,你在你那一行里也是这样,少爷,”坡勾提先生说,一面把脑袋摇晃。“你一定也做得很好,一定也做得很好!我谢谢你啦,少爷。你这样跟我一见面儿就不拿我当外人,我真感谢你。我这个人,看样子粗粗剌剌,少爷;不过,你要明白,干事儿可稳稳当当,至少我希望,干事儿稳稳当当。我那个房子,并没有什么瞧头儿,少爷;不过,你要是和卫少爷一块儿到那儿去的话,那我们一定尽情地招待。我简直地成了水牛儿了,一点不错,成了水牛儿了,”坡勾提先生说。他这是说,他走得太慢,像蜗牛一样。因为他每逢说完了一句话,都说要走,却又不知怎么又回来了。“我祝你们两位健康,祝你们两位快乐!”
汉的感情,也表示了共鸣,于是我们和他们在最热烈的气氛下分别了。我那天晚上,几乎忍不住,要对史朵夫把美丽的小爱弥丽说出来。但是我却又太害羞了,不好意思提她的名字,又非常怕史朵夫会笑话我,所以还是没说。我记得,我把坡勾提先生说她长成了大姑娘那句话琢磨了又琢磨,还是带着不安的心情琢磨的。不过我后来还是决定把那句话看作了瞎话儿。
我们没叫别人看见,把海味,或者像坡勾提先生谦虚地说的那样,把“提味的东西”,运到宿舍里,那天晚上大吃了一顿。但是特莱得却没能得到个快活的结果;他这个人太倒霉了,连和别人一样吃完了东西不出毛病那一丁点福气都没有。原来他在夜里,因为吃螃蟹闹起病来——病得趴在床上都起不来了——他不但灌了大量的黑药水,还咽了大量的蓝药丸。据顿浦尔(他父亲是当大夫的)说,特莱得吃的那些药,都能把一匹马的身体吃坏了;他还挨了一顿棍子,被罚念六章希腊文《新约》,因为他不肯招认为什么忽然得了病。
这半年里,其余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片混乱:里面有我们每天生活里的挣扎和奋斗;有渐渐逝去的夏天,渐渐改变的季候;有我们闻铃起床的霜晨,闻铃就寝的寒夜;有晚课的教室,烛光暗淡,炉火将灭;有晨间的教室,像专使人哆嗦的大机器一样;有煮牛肉和烤牛肉、煮羊肉和烤羊肉,轮流在饭桌上出现,有一块块的黄油面包,折角的教科书,裂了口子的石板,泪痕斑斑的练习簿;有鞭笞和用尺打;有剪发的时候;有下雨的星期天;有猪油布丁;还有到处都泼了墨水的肮脏气氛。
但是我记得:假期怎样最初好像遥遥无期,过了很久还老像站住不动的小黑点那样,后来才慢慢地朝着我们移动,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大起来;我们怎样先是一个月、一个月地数,后来又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数,后来又一天、一天地数。那时候,我怎样害起怕来,惟恐我家里的人不叫我,不让我回家;史朵夫怎样告诉我,说我家里的人叫过我,我一定能回家,我听了以后,又怎样模模糊糊害起怕来,惟恐还没回家,先把腿摔折了。放假的日子到底很快地改变了地位,由下下星期变为下星期,由下星期又变为这个星期,由后天变为明天,又由明天变为今天,又由今天白天变为今天晚上——于是我上了往亚摩斯的邮车,往家里进发。
我在车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的时候,还是续续断断地梦见学校里所有这一切情况。但是,在我每次醒来的时候,我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撒伦学舍的游戏场,而是邮车窗外邮车所到的地方;我耳朵里听见的,不是克里克先生狠毒地责打特莱得的杖声,而是车夫轻快地打马前进的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