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学的岁月快要告终了,我离开斯特朗博士学校的日子就要来到了,那时候,我心里还是喜,还是悲呢,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我在那儿,一直是快活的,我对于博士非常依恋,我在那个小小的天地里,地位显著,名气显耀。由于这些原因,我要离开那儿,当然要觉得惆怅;但是除了这些原因,还有别的原因,这种原因,虽然虚而不实,却仍然使我觉得喜欢。一个青年,一旦能够独立自主,一个能够独立自主的青年觉得自命不凡,那样一个青春焕发、年富力强的两足动物可以见到、可以做到的形形色色了不起的事物,他对于社会所绝不能不引起的重大影响——这种种朦胧迷腾的想法,都向我招手,诱我脱离此地而它去。在我那孩童的心里这种渺茫空幻的思索,力量强大,竟使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按照我现在的想法)全无人情所应有的离绪别恨,那番分离所留给我的印象,不同于别的分离所给我的。我曾尽力想要回忆一下,我自己在那番别离中,都有什么感触,那番别离本身都有什么细节,但是却想不起来;那番别离在我的回忆中,不占重要地位。我想,这是因为我的前景把我给迷惑了。我现在知道,我当时那点童年的经验,于我并无帮助,全无帮助。人生当时对我,不是任何别的什么,而只是一个我还没开始读的瑰丽神话故事。
我姨婆和我,曾对我应该投身于什么职业这个问题,郑重其事地商量了不知多少次。一年以来或者一年多以来,我很想对于她时常重复提出的问题找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我想要做什么?”但是,据我自己所能看得出来的,我对于任何一样事都没有专好。假使说,我一下学了一点航海的科学知识,因而有志于航海,于是率领一队乘风破浪的探险船队威武地周游世界,作发现新地的航行,那我认为,我当时也会觉得我做起来完全合适。不过,既然任何这种奇迹一般的装置配备并没出现,那我的欲望只是:不必费她太多的钱就能投身于一种职业,同时,不管什么职业,我都要尽力奋勉从事。
我们两个商讨这个问题的时候,狄克先生带着沉思、明哲的态度,一次不漏,全都参加。他从来没作任何提示,只有一次。那一次他突然提出,说我该做一个铜匠(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想起这个来的)。我姨婆听到他这个提议,丝毫没假以辞色,因此那次以后,他永远没敢冒昧再作提议,而只坐在那儿,两目注视,听着我姨婆说,同时把他的钱弄得哗啦哗啦地响。
“特洛,我现在跟你说,我的亲爱的,”我离开学校以后,在圣诞节期间,有一天早晨,我姨婆对我说,“既然这个盘根错节的问题,仍旧还没得到解决,咱们作决定的时候,又应当尽可能避免错误,所以我认为,咱们顶好先停一停,喘一喘气再说。同时,你对于这个问题,得用一种新的观点来看,不要用一个学生的观点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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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姨婆。”
“我想到了,”我姨婆接着说,“换换环境,看一看家门以外的世界,也许对你有用处,可以帮助你了解你自己的心情,作比较冷静的判断。比方说,你现在出去作一趟短途旅行怎么样?比方说,你再到乡下那块老地方去一趟,去看一看——那个,那个古里古怪、叫那么个野蛮名字的女人,怎么样?”我姨婆说,一面把鼻子一摸,因为我姨婆讨厌透了坡勾提姓那么个姓,所以永远也没能完全饶恕了她。
“在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之中,姨婆,我没有比那个更喜欢的了!”
“呃,”我姨婆说,“这可巧啦,因为我也会顶欢喜这个的。不过,你欢喜这个,是合情合理的。我还是深信不疑,特洛,你将来不论干什么,都会合情合理。”
“我希望我能那样,姨婆,”我说。
“你姐姐,贝萃·特洛乌,”我姨婆说,“一定会是一切女孩子里面,顶能合情合理的。你一定不要辜负了这样一个姐姐,行吧?”
“我只希望,我能不辜负您,姨婆。我能这样就很可以了。”
“你那个可怜可疼、娃娃一般的妈妈,可惜没活到现在,”我姨婆说,同时带着赞赏的样子看着我,“她要是能活到现在,那她这阵儿看到她这个儿子,一定要得意得晕头转向的,要是她那个傻呵呵的小脑袋瓜儿还剩下什么可转的。”(我姨婆一遇到她对我溺爱,不能解脱,就永远用这种说法,把毛病都推到我那可怜的妈妈身上。)“唉,特洛乌啊!我看见你,就完全想起她来!”
“我希望,你想起她来,觉得愉快吧,姨婆?”我问。
“狄克,他真像他妈,”我姨婆强调说。“他就像他妈那天下午那样,那天下午还没觉出来难受的时候那样。唉,他用他那两只眼睛往我这儿一瞧,完全像他妈!”
“真的吗?”狄克先生问。
“他也像他爸爸大卫,”我姨婆斩钉截铁地说。
“他非常像大卫!”狄克先生说。
“不过我愿意你长成一个,特洛,”我姨婆接着说,“——我不是说,在体格方面,我是说,在性格方面,因为在体格方面,你已经很壮实坚强了——我是说,我要你长成一个壮实坚强的人。一个高尚、坚强的人,自己有自己的意志,能坚定不移,”我姨婆说,同时把头上的便帽冲着我摇晃,把拳头紧紧握着;“能富贵不移、威武不屈,能见义勇为、不惧强暴,特洛,能勇往直前,除了真理,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驱使——我要你长成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也是你爸爸和你妈妈两个本来都可以做到的,这是上帝都知道的,同时还能因为做到了而活得更好些。”
我表示我希望我能成为她说的那样一个人。
“为了要让你先小试一下,学一学凡事都全靠自己,凡事都独行其是,”我姨婆说,“我打算叫你作一趟旅行,还只叫你一个人去。我本来一度想要叫狄克先生跟你一块儿去来着。但是我又想了一下,我就决定,还是把他留下,让他专门照顾我好啦。”
狄克先生刚一听这番话,有一阵儿露出失望的样子来,但是他又一听,我姨婆叫他照顾她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女人,他的身份于是显耀光荣起来,他脸上那片光辉明朗马上就恢复了。
“除此而外,”我姨婆说,“他还有他那个呈文哪!”
“哦,一点也不错,”狄克先生急忙跟着说,“我打算,特洛乌,把那个呈文马上就写好——那个呈文一定非马上就写好不可!写好了,就可以递进去,这是你知道——递进去么——递进去么——”狄克先生说到这儿,打住不说了,停了老半天,才接着说,“可就该是一团乱糟了!”
过了不久,我姨婆这份尽心尽意的计划就付诸实行,她给我预备了一个装得满满的钱袋和一个大提包,依依不舍地打发我上路长行。在分别的时候,我姨婆嘱咐了我好些话,吻了我好多次,同时说,既然她的目的,是想要我开开眼界、动动脑筋,所以她想,不论在往色弗克去的路上,或是在从色弗克回来的路上,我顶好能在伦敦待上几天。简单地说吧,在三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以内,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除了前面说过的,要我开开眼界,动动脑筋而外,再就是我得守信不移,每一星期都给她写三封信,如实把我的行动报告她。除了这两点,再就没有任何条件来约束我的行动了。
我先到坎特伯雷去了一趟,为的是向爱格妮和维克菲先生告别(我在他们家那个老屋子,我仍旧保留),同时也要向那位好心眼儿的博士告别。爱格妮看到我很高兴,同时告诉我,说她们那个家,自从我不在那儿,已经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
“我敢说,我离开这儿,我也跟从前不一样了,”我说。“我不跟你在一块儿,我就像失去了左右手一样。不过这样说还远远不足以表达什么意义,因为我手上一无头脑,二无情感啊。凡是认识你的人,就没有不是遇事就跟你商议,就听你指导的。”
“我相信,凡是我认识的人,就没有不宠着我,没有不惯着我的,”她微笑着回答我说。
“不对。那是因为你和任何别人都不一样。你这个人太好了,脾气太善了。你的性情那样温柔,你的见解又老那样正确。”
“你这样一说,”爱格妮一面做着活儿,一面使人愉快地笑起来,说,“好像我就是新近那位拉钦大小姐了。”
“得了吧!你这样拿我对你的肺腑之言开玩笑,可不对吧,”我回答她说,同时想到我都怎样做了那位蓝衣女神的奴隶,脸上一红。“但是,虽然如此,我仍旧还是要把肺腑之言都对你说出来的,爱格妮。我不论多会儿,都不会变得不肯对你说肺腑之言。不论多会儿,只要我有了难题,我发生了恋爱,我都要对你说的,只要你让我对你说,我就要说——即便我一旦切实认真坠入情网,我也要对你说。”
“哦,那都是小孩子家,再不就是学童,闹的玩意儿,”我说,一面我也笑起来,同时还觉得有些羞愧。“现在时光已经改变了,我认为我说不定哪一天,有朝一日,会切实认真得都到了令人可怕的程度。现在叫我纳闷儿的是,怎么你一直到现在,还是老没有切实认真的时候哪,爱格妮?”
爱格妮又笑了一声,同时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