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团黑魆魆的阴影儿,正紧跟在那个女孩子身后,”史朵夫站住了脚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低音,让我听来,几乎起怪异之感。
“她一定是打算跟他们乞讨吧,我想,”我说。
“是乞丐,那就没有什么新鲜,”史朵夫说,“不过今儿晚上这个乞丐会是这种样子,可真怪啦。”
“怎么哪?”我问他。
“实在说起来,”他停了一会儿说,“也没有别的,只是因为这个黑影儿从我们旁边过的时候,我心里正琢磨一样和它相像的东西。我真不明白,这个黑影儿到底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从这堵墙的影子里跑出来的吧!我想,”我说,那时候我们走到的那块地方,正有一堵墙伸到路上。
“这个黑影不见了!”他回头看了一下,说。“但愿所有的凶事都跟着它一块儿不见了才好。现在咱们回去吃饭吧!”
但是他还是回头往远处海水荡漾、月光闪烁的地方看,看了一回又一回。并且在我们剩下的那短短行程里,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几回,说他不明白这个黑影是怎么回事。一直到炉火和蜡烛的亮光照到我们身上,我们暖和而欢乐地在桌旁坐好了,他才把这件事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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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差不多把饭吃完了的时候,利提摩从他看着我们的那个角落那儿,或者宁可说,像我觉得那样,看着我的那个角落那儿,朝着桌子走了一两步,对他的小主人说:
“打搅您,回您话,少爷。冒齐小姐上这儿来啦。”
“谁?”史朵夫有些吃了一惊地喊着说。
“冒齐小姐,少爷。”
“嗯,她怎么会跑到这儿来啦?”史朵夫说。
“这块地方好像是她的老家,少爷。她告诉我,说她每年都要走方串乡,到这儿来一趟,干她那一手活儿。今儿过晌儿,我在街上碰见她来着。她说,正餐以后,她想要来伺候您,不知道您赏脸不赏脸。”
“我们现在说的这个女巨人,你认识吧?”史朵夫问我说。
我没有法子,不得不承认——我在利提摩面前,即便露了这个怯,都觉得害羞——我跟冒齐小姐,并无一面之缘。
“那样的话,你一定得认识认识她,”史朵夫说,“因为她是世界七奇〔6〕之中的一奇。冒齐小姐来了的时候,带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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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这位小姐,起了一些好奇之心和兴奋之感,特别是我一提起她来,史朵夫就大发一噱,我拿她当话题问他,他也守口如瓶,绝不回答我。这样一来,一直到桌布撤走了以后约有半个钟头之久,我都是处于一种渴望一见此人的期待中。那时我们正在炉前坐着喝过滤瓶里的葡萄酒,只见屋门开开,利提摩仍旧是他平素那样安静、稳沉,丝毫没有波动,报道:
“冒齐小姐到!”
我往门口看去,但一无所见。我还以为这位冒齐小姐一定是姗姗来迟呢,所以我仍旧一直往门口那儿看。千没料到、万没想到,从一个放在我跟门之间的沙发后面,一跩一跩地转出一个喘吁吁的小矮子来,年约四十到四十五,长了一颗很大的脑壳、一副很大的脸盘儿、一双带些流氓气的灰眼睛,而两只胳膊却又非常地短小,因此,在她跟史朵夫飞眼儿的时候,本想把手指头故弄狡黠地放到她那瘪鼻子上,但是她的手却够不到鼻子,她没有办法,只得探着鼻子,叫它和二拇指半路相迎,把它硬按到手指头上,才算两下里够着了。她那个下巴是所谓的双下巴,那上面的肉都多得把整个的帽带,连同带结,一块儿都埋起来了。脖子,她没有;腰,也没有;腿呢,不值得一提;因为,虽然从腰所应在的那部分(如果她有腰的话)以上,她长得比普通的人还要长,虽然她也跟人通常那样,有两只脚,作下肢的末端,但是她整个的人却那样矮,因此她站在普通高矮的椅子旁边,就跟一般人站在桌子旁边一样,因此她就把她带来的一个袋子,放在椅子座儿上,就像一般人把东西放在桌子面儿上那样。这位小姐,衣履穿戴得随随便便,松松散散,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好容易把鼻子和二拇指凑到一块儿,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站在那儿,因为小身子支不起大脑袋来,只好把个脑袋歪在一边儿,同时,把她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睁着一只,闭着一只,做出一副迥异寻常机灵鬼头的嘴脸:这个小矮子,就是这种样子,和史朵夫挤眉弄眼地闹了一会儿,跟着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哟,我的花花大少!”她令人愉快地开口说,同时把她那个大脑壳冲着他摇晃。“你上这儿来啦,是不是!哟,你这个淘气的孩子,你不害臊吗,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干吗来啦?我敢跟你打赌,一定是跑到这儿耍鬼把戏来啦。哟,你真是个机灵家伙,史朵夫;一点不错,你是个机灵家伙,我也是个机灵家伙,难道不是吗?哈!哈!哈!你能跟我打一百镑对五镑的赌,说你决不会在这儿看到我,是不是?哟,你这家伙,我告诉你吧,我就没有不去的地方。我就跟变戏法的那个往太太小姐们的手绢儿里去的半克朗钱一样,是这儿、那儿、不管什么地方,没有不去的。我刚才提到手绢儿来着——还提到太太小姐来着——你那位有福气的妈妈,养了你这样一个好儿子,是多大的开心丸儿。不过,你可要听明白了,我这个话里可有偏袒的意思,至于是往左偏,还是往右偏,你自己琢磨去吧。”
冒齐小姐说到她这篇讲话里这一段,把帽带解开,把它撩在脖子后面,跟着喘吁吁地坐在炉子前面一个脚踏子上——这样一来,乌木饭桌遮覆在她上面,成为一个消夏凉亭了。
“哎呀,我的照命星外带着说不出口来的什么啊〔7〕!”她接着说,同时用两手轻轻拍着她那两个小小的膝盖,一面精乖地斜着眼往我这儿瞧。“我长得太丰满了,这是一点也不错的,史朵夫。我上了这段楼梯以后,喘起气来,就费劲极了,吸一口气,就跟汲一桶水一样。你要是看到我站在楼上的窗户那儿往外瞧,你就要认为,我是个人物齐整的女人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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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论在哪儿看见你,都要认为你是一个人物齐整的女人,”史朵夫回答她说。
“去你的,你这个小叭狗儿。去!”那个小矮子说,同时用她那擦鼻子的手绢冲着史朵夫甩了一下。“别这样没大没小的。我说,喂,我跟你说真个的吧。我上星期到米塞夫人府里去来着。那真算得起是个美妇人!她简直地是永远不显老!米塞自己也到我等米塞夫人那个屋子里来啦。他也真称得起是个美男子!他也永远不显老!还有他那个假发,也永远不显老。他戴那个假发,一直戴了这十年了。他见了我,就一味地巴结奉承起我来,那个劲头儿真不得开交。到后来我就想,我非按铃〔8〕不可了。哈!哈!他真是个好玩的倒霉鬼儿,不过他这个人没正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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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给米塞夫人搞了些什么名堂啊?”
“我可不能跟你泄这个底,你这个有福气的娃娃,”她回答他说,同时又往鼻子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把脸抽掐到一块儿,把两只眼睛一眨巴,好像一个聪明得都通了神的小机灵鬼儿一样。“这你就甭管啦。你想要懂得我都怎么样叫她不掉头发,都怎么样给她染头发,都怎么样给她修整面容,都怎么样叫她长眉毛,是不是?那你等着吧——等到我告诉了你,你就懂得了!你知道不知道我老爷爷叫什么?”
“不知道,”史朵夫说。
“他叫洼克,我的小哈叭狗儿,”冒齐小姐说。“他前面有一大串洼克;才传到他这一辈儿的。我就是从他们那儿继承了胡克的全份家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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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齐小姐那个眨巴眼的劲头,除了她自己那份不动声色、沉得住气的劲儿以外,我从来没看见过别的情况能跟它比的。她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或者她说了什么话,等别人回答她的时候,她老把脑袋狡黠地歪到一边儿,把眼睛像喜鹊那样往上翻着,那副样子真了不起。总而言之,我只顾傻了一样,惊异不止,坐在那儿,拿眼使劲盯着她,所以我恐怕,我把什么规矩礼貌,完全忘了。
她这阵儿已经把椅子拉到她身边,正忙忙叨叨地从袋子里往外掏一些小瓶子、海绵、梳、刷子、法兰绒布头、小烫发夹子和别的家伙儿。每掏一回,都把胳膊伸到袋子里,一直伸到肩头。这些东西,她都胡乱一块儿堆在椅子上。她掏着掏着,忽然打住了,对史朵夫说(她这一说,把我闹得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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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位朋友是谁?”
“考坡菲先生,”史朵夫说。“他想要跟你认识认识。”
“那么好啦,他就认识认识呗!我刚才看他的神气,就知道他想要跟我认识了,”冒齐小姐回答说;同时,手里提着袋子,一跩一跩地走到我跟前,一面走,一面冲着我大笑。“小脸蛋儿跟桃儿似的!”我坐在那儿,她跷起脚来,用手掐我的脸。“真招人爱!恨不得咬你一口,我就是爱吃桃儿。我敢说,我能跟你认识,非常地高兴,考坡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