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事务所瓦解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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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从那个角度提到这一节的,”斯潘娄先生说。“如果你真是图财谋利,考坡菲先生,那于你自己,于我们所有的人,就更好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更老成谨慎一些,不像现在这样,完全遂着年轻人的性子胡闹一气,那就更好了。所以我的意思,不是从你那个角度出发的。我只是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来问你;你大概也了解,我有点财产,要留给我的孩子吧?”

一点不错,我作过那样假设。

“你在这个博士公堂里,既然天天都看到,人们关于遗嘱的安排,怎样可以发生种种令人难解、忽略疏漏的情况——在一切事物之中,这种情况,能把人类行动的矛盾里最奇怪的地方表示出来:你既然看到这种情况,那你不大会认为,我没把我的遗嘱写好了吧?”

我把头一低,表示同意他的话。

“我已经给我的孩子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斯潘娄先生说他显然越来越虔诚,同时一面轮流着用脚尖和脚跟支着身子,一面摇头。“我难道能因为现在有这种年轻人胡闹,就把它改了吗?你这只是一种愚妄的行为;一种胡闹的把戏。过了一会儿,这就要比一根羽毛还无足轻重。不过,如果这件傻事,你不肯死心塌地、完完全全从此不再沾手,那我也许——那我也许出于一阵的焦灼忧虑,不得不采取派人看守她、叫人保护她的办法,免得她在婚姻方面,受到任何愚蠢行动的后果。现在,考坡菲先生,我希望,你不要非逼得我,即便一刻钟的工夫,把已经合上了的生命簿子〔6〕再打开了不可;不要非逼得我,即便一刻钟的工夫,把长久以来就安排好了的严重事项,再打乱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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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态度里,有一种安闲之神,一种平静之气,一种恬然西下的夕阳所有的静穆——使我看着,深受感动。他那样心平气和,那样听天由命——显然把后事都安排得千妥万妥,结束得有条有理——因此,他这个人,只要一想到他的后事,痛惜子女之情,就油然而生。我真觉得,他由于深切地感到这一切一切,眼里都涌出泪水来了。

但是我却怎么办呢?叫我割舍了朵萝是办不到的,叫我割舍了我自己的心,也是办不到的。他告诉我,说我顶好用一个星期的工夫来考虑他说的话,那我怎么能说,我不听他,我不要用一星期来考虑呢?然而我又怎么能不懂得像我这样的爱情,不论多少星期都不能有所影响呢?

“同时,你可以跟特洛乌小姐谈一谈,或者跟任何通达世务的人谈一谈,”斯潘娄先生一面用两只手整理着他的领巾,一面说。“用一个星期的工夫好啦,考坡菲先生。”

我委委曲曲地听了他的话;跟着脸上带着所有我能露出来的愁闷失望而却忠诚不渝的神气,走出了屋子。枚得孙小姐浓重的眉毛,从我后面看着我走到门口——我只说她的眉毛,而没说她的眼睛,因为眉毛在她脸上,是更重要的东西——她那时的样子,和她从前那一天早晨在布伦得屯我们那个起坐间里,丝毫不差;因此,我真觉得,好像我又做不上功课来了,那本可怕的拼字课本又死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了——那本书,每页中间印着椭圆形木刻插图,在我还是小孩子的心目中,看着跟眼镜上的玻璃片一样。

我回到了事务所,用手捂着脸,把老提费和其余的人,一概屏之于不闻不见,在我自己独占的角落里,坐在公事桌前面,琢磨这场大祸,真像地震一样,会丝毫没有防备,突然发生;我琢磨着的时候,心里一恨,骂起吉卜来;同时我为朵萝难过,那份痛苦就更不用说了:我真纳闷儿,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没拿起帽子来,疯了一样地跑到诺乌德去。我想到他们都怎样吓唬她,把她吓哭了,而我却又不在那儿安慰她:这种想法,弄得我五内如焚,心肝摧折;因此我立刻给斯潘娄先生写了一封荒唐的信,哀求他,不要把我命中应受的可怕后果,硬安在朵萝身上。我恳求他,千万不要使她那样温柔的天性受到折磨,千万不要叫她那棵娇嫩的鲜花受到蹂躏:据我现在还能记得的,我在那封信里,一般地都把他看作是一个吃人的巨怪或者汪特里的毒龙〔7〕,而并非把他看作是朵萝的父亲。我把这样的一封信在他回来以前封好了,放在他的桌子上;他回了屋子以后,我从他那个屋子一半开着的门那儿,看到他拿起那封信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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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天午前整个的时间里,他没再说什么;不过,下午的时候,他离开事务所以前,他却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告诉我,说叫我放心,一点也用不着为他的女儿惴惴不安。他说,他已经切实地告诉过她,说那只是一场胡闹;除了这个话,他再就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对她说的了。他相信,他这个爸爸很慈爱(这实在不假),所以我很可以不必为她担心。

“如果你还要犯傻,或者还要固执,考坡菲先生,”他说,“那我也许得把我女儿再送到外国,去住半年;不过我想你还不至于那样。我希望你过不了几天,就看出来,你这种行为是不对的了。至于枚得孙小姐,”因为我在信里曾提到她,“我对于她那样时刻不懈地尽职负责,表示敬意,还很感激;不过我可告诉过她,叫她牢牢记住,一定不要再提这件事。我没有别的,考坡菲先生,我只愿意大家都把这件事忘了。你那方面,也没有别的,考坡菲先生,也只是把这件事忘了。”

没有别的!我在我写给米尔小姐的短信里,把斯潘娄先生这种看法,满腹辛酸地引用了。我用抑郁而讥讽的口气说,我没有别的,只是把朵萝忘了。这就是我所应做的一切,但是这个一切,到底是什么呢?我求米尔小姐当天晚上见我一面。如果这个见面,得不到米尔先生的允许和同意,那我求她在房后的厨房里——有熨衣台的屋子——偷偷地见我一面也好。我对她说,我的理智,已经坐不住龙霄宝殿了,只有她,只有米尔小姐,才能使它不从宝座上跌下来。我签名的时候,用的是“她那个要发疯的人”一类的字样。在我打发信差把这封信送走以前,我又把信看了一遍;那时候,我不由要觉得,那封信写得未免有些像米考伯先生的风格。

不过,不管怎么样,反正我把信送走了。晚上,我去到米尔小姐住的那条街,在那儿来回地走,一直到米尔小姐的女仆偷偷地把我领进去,从通着地窨子的门〔8〕那儿,进了房后的厨房。从那一次以后,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米尔小姐要是叫我从前门进去,把我让到楼上的客厅里,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她所以没那样办,不是由于别的,而只是由于米尔小姐喜欢奇幻的气氛和神秘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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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后的厨房里,我疯了一般胡说了一气,这是我当时应有的光景。我想,我到那儿去,就是为的要使自己出丑,我十分敢保,我也就真出丑到家了。米尔小姐从朵萝那儿接到了一封匆匆写的短信,信里告诉她,说一切都叫人发现了,同时说,“哦,我求你到我这儿来一趟,朱丽叶,你千万要来一趟,千万,千万!”不过米尔小姐却怀疑,不知道她去了,那一家里最高的当权人是否让她进门,所以没马上就去,于是我们两个,都在撒哈拉大沙漠里,来了个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日暮途穷。

米尔小姐口若悬河,令人惊异。她有的是话,她也愿意把话都倾吐出来。虽然她也陪着我流泪,我却不由要觉得,她从我的痛苦中,得到极大的享受。她用手拍我的痛苦,我这是比方说,尽量从中吸取快乐。她说,现在我和朵萝之间,有了一条鸿沟了,只有爱神用他的长虹〔9〕才能在这条鸿沟上搭起一座桥来。在这个严酷的世界里,爱情永远要受折磨;过去一直是这样,将来也要永远是这样。不过那不要紧,米尔小姐说,真诚的心,虽然有蛛网紧缚〔10〕,终究要挣脱而出;那时候,爱就怨恨全消,如愿以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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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些话,我听了并没得到什么安慰,不过米尔小姐却并没鼓励我,叫我拿虚幻作希望。她把我弄得比先前更苦恼了。我觉得,她真称得起是一个朋友,我也当真以极深厚的感激之情那样对她说了。我们两个商议好了,决定她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就往朵萝那儿去;到了她那儿,或者从态度上,或者在言辞中,一定要想法叫朵萝知道:我对她如何忠诚不渝,我为她如何苦恼万分。我们分别的时候,真是不胜悲伤;同时我认为,米尔小姐尽量享受了一番。

我到了家,把话都私下里对我姨婆说了;她虽然尽力安慰我,我还是抱着绝望的心情上床睡下。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抱着绝望的心情,出门的时候,也抱着绝望的心情。那时是星期六早晨,我起来,就一直地往博士公堂去了。

我走到了可以看见我们那个事务所的门的时候,我看到带号牌的信差都一块站在门外面,交头接耳地议论,还有六七个闲杂人,隔着窗户往里面瞧,窗户却是关着的;我见了这样,吃了一惊。我加快脚步,从人丛中挤过去,看到他们脸上的样子,直纳闷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这样急忙进了屋里。

只见那几个录事都在屋里,却没有人做任何事。老提费就坐在别人的凳子上,帽子也没挂起来,我得承认,这种情况,他生平还是第一次。

“出了不得了的祸事了,考坡菲先生,”我进了屋子的时候,他说。

“什么祸事?”我喊着问道。“出了什么祸事了?”

“你没听说吗?”提费喊道,其余的人,也都围在我身旁,同样喊道。

“没听说!”我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说。

“斯潘娄先生,”提费说。

“他怎么啦?”

“死啦!”

我只觉得,我自己倒没怎么样,而事务所却天旋地转起来。一个书记把我扶住了。他们把我安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把我的领带给我解开了,给我拿了些凉水来。我根本不知道,我这一晕一醒,中间经过了多少时间。

“死啦?”我说。

“他昨天在城里吃的饭,”提费说,“吃完了,他叫车夫坐着驿车先回家,他这样把车夫打发开了——像他有的时候那样,这是你知道的——就自己赶着车回乡下——”

“呃?”

“可是轻便马车到了家的时候,他并没在车上。拉车的马在马棚的栅栏门口站住了。仆人拿着灯出去一看,车里并没有人。”

“马是不是撒欢儿来着?”

“没撒欢儿,因为马并没发热么,”提费把眼镜戴上了说。“据我了解,马并没比平常那种跑法更发热。马缰绳折了,可是有先在地上拖过的样子。全家的人立刻都惊动起来了;他们里面有三个,顺着大路找去。找了有一英里地那么远,才找到了他。”

“比一英里还远,提费先生,”一个年轻的录事插嘴说。

“是吗?我想你说得不错,”提费说——“比一英里还远——就在靠近教堂的地方,脸朝下趴着,身子一半躺在大路边儿上,一半躺在人行道上。究竟他是一下子中风,从车上倒栽下去的,还是觉得要发病,先就从车上下来的——还是即便在车上,就已经与世长辞了——好像没有人知道。反正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即便当时他还有气儿,那他也不会说话了。他们急忙请大夫,找药,不过全都没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