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早晨,往往在路上跟我一块走一会儿,也许走那么一英里、二英里;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对她们说,‘我真感激你们。我祝上帝加福你们!’她们总是好像能懂得我的意思,她们也回答我,回答得很受听。后来我到底走到海边上了。你可以想得出来,像我这样一个吃水皮子上的饭的,能对付着走到意大利,并不是难事。我到了意大利,跟先前一样,又往前走。那儿的人,也和法国的人一样,待我很好。我从一个城,又到一个城,也许走遍了意大利了。可是那时候,有人告诉我,说有人看见她在那面儿瑞士的山里。有一个人,跟他的仆人认识,在那儿看见他们来着,三个人一块。他告诉我,他们怎么去的,那阵儿到了哪儿。我就朝着那些山走去,卫少爷,白天黑夜地走。不管我走多远,那些山老好像又挪动了,离开我了。不过我还是走到山那儿了,还是走过了那些山了。我快要走到了人家告诉我他们到的那个地方,我就心里自己对自己说啦,‘我要是见到了她,那我怎么办哪?’”
外面偷听的那个人,仍旧弯着腰站在门外,一点也不顾天气的寒冷凛冽,同时打手势,请求我,哀告我,不要把她赶走。
“我从来没疑惑过她,”坡勾提先生说。“从来没有!一点也没有!我知道,只要她一看到我的脸——只要她一听到我的语音——只要我一站在她跟前,哪怕站着不动,只要这一站,就能叫她想起她跑开了的那个家来,就能叫她想起她从前还是小孩子那种情况来——那她即便出挑得像皇宫里的娘娘一样,她也要在我面前趴下的。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在睡梦里,有多少回,听到她大声叫‘舅舅’,看见她趴在我面前,像死了的一样。我在睡梦里,有多少回,把她拉起来,打着喳喳跟她说,‘爱弥丽,我的亲爱的,我来告诉你,我宽恕了你了,我上这儿领你回家来了!’”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下去。
“我这阵儿一点也不管他了。我只顾爱弥丽了。我买了件乡下人穿的衣服,预备给她穿。我知道,只要我一找到她,那她就会跟在我身旁,步行走过那些净是石头的路,我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永远、永远也不再离开我。我把我给她买的那件衣服给她穿上,把她原来穿的衣服给她扔掉——挽着她的胳膊,同她一块游荡着走回家去——在路上有时住下,叫她养一养她那双受伤的脚,叫她养一养她那颗受伤更重的心——这就是我这阵儿心里头想的。我相信,对于他,我连看一眼都不想。不过,卫少爷,我想的这些,还办不到,暂时还办不到!因为我去晚了,他们已经走了。他们又上了哪儿去了,我打听不出来。有人说是这儿,又有人说是那儿。我就又走到这儿,走到那儿,但是我可还是没找到爱弥丽,所以我就又游荡着回了家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道。
“差不多四天以前,”坡勾提先生说。“天黑了以后,我才老远看到了那条老船,还有从窗户里射出来的亮光。我走到跟前,隔着玻璃往里瞧,我看到那个忠心耿耿的好人——格米治太太,一个人坐在炉旁,像我们原先说好了的那样。我朝着她喊,‘你不要怕。是但尔来了!’跟着我进了家。那时候,我从来也没想到,那条老船,在我眼里,会显得那样生疏奇怪!”
他非常小心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捆来,里面有两三封信,或者说,有两三个小包儿,他把这两三个纸包儿放在桌子上。
“这头一个包儿,”他从那几个包儿里挑出一个来,说,“是我走了还不到一星期的时候收到的。那是一张五十镑的钞票,用一块纸包着,上面写着我的名下收,夜里从门底下塞进去的。她假装着那不是她的笔迹,不过她在我眼里混不过去!”
他非常耐烦、非常小心地,一点不差照着原来的样子,把那张钞票又包起来,把它放在一边。
“这是写给格米治太太的,”他把另一个小包儿打开了,说。“两三个月以前寄来的。”他把这封信看了一会儿,才把它递给了我,还低声说,“请你别嫌麻烦,先生,看一看吧。”
我看起信来,只见上面写道:
“哦,你看到这封信,知道它是我这只该死的手写的,你要作什么感想啊!不过你要想法,你要想法叫你的心对我软一些,只软一会儿,一会儿——这并不是为了我好,而是为了我舅舅好!你要想法,我求你一定要想法对一个苦恼的女孩子别太心狠了;我求你在一小块纸上写下几个字,告诉告诉我,他的身体怎么样,在你们都不屑提起我的名字来以前,他都说我什么来着——再告诉告诉我,到了晚上,到了我从前回到家里的时候,你是否看见过他有像是想念他永远疼的那个人的样子。哦,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我这儿正给你跪着,请你、求你待我,千万不要像我应当受的那样心狠——因为我知道得很清楚,很清楚,你待我应当心狠——我请你、求你,千万要心软一些,心好一些,写几个字寄给我,告诉告诉我他怎么样。你不用再叫我‘小’什么了,你不用提我那个叫我寒碜了的名儿了;哦,我只求你,听一听我呼疼的声音,可怜可怜我,也不用可怜,只给我写几个字,告诉告诉我舅舅怎么样,就够了——告诉告诉我,我今生今世永远也不能再见面的这个舅舅怎么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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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如果你非要对我心狠不可——心狠是很应该的,这我知道——不过,你先听一听,如果你的心对我非狠不可,亲爱的,那你先问一问他,问一问那个我辜负得顶厉害的他,那个我本来要给他做太太的他——然后你再确实决定,是不是不理我这儿这种可怜的——可怜的——哀告!要是他的心那样慈悲,说你可以写几个字叫我看一看——我认为他要这样对你说的,哦,我认为,只要你问他,他就会这样对你说的,因为他一向都是那样有勇气,那样不忌恨人——那你就告诉他——只有那时候,别的时候可不要告诉——你就说,我夜里听到刮起风来,就觉得,那个风就是先看到他和舅舅,才愤怒地从我这儿刮过去的,正要刮到天上上帝那儿,去控诉我。你告诉他,就说,要是我明天就死了(哦,我要是该死,那我死了才高兴!),我要用我最后说的话,为他和舅舅祝福,我要用我最后喘的气,为他祷告,叫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封信里,也装了一笔钱。装了五镑。那笔钱,也像头一笔一样,一点也没动,他也像以前那一笔那样,把这一笔也包起来了。信上还详细地写着回信怎么写,写到哪儿。这些话里,虽然露出来,信的传递中间得经过好几道手,并且很难猜出来,她的藏身之处到底可能是什么地方,但是仔细看来,却不难想出,她写信的那个地点,就是人家告诉坡勾提先生的那个。
“这些信都是怎么回的?”我问坡勾提先生。
“因为格米治太太的文理不行,先生,”他回答我说,“汉好心意地先给她打好了信稿,她再照着稿子抄。他们告诉了爱弥丽,说我找她去了,还告诉了她,我和他们临别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你手里拿的是另一封信吗?”我问道。
“不是信,先生,是钱,”坡勾提先生把它放开了一点,说,“你看,十镑。里面写着,‘一个真实的朋友送的’,跟头一次一样。不过头一次那笔钱是从门底下塞进去的,这一次可是前天从邮局寄来的。我要照着信上的戳记去找她。”
他把戳记指给我看。地名是莱茵河边的一个市镇。他在亚摩斯曾找到几个做外国买卖的,知道那个地方;他们在纸上给他很粗糙地画了一个地图,他很能懂。他把这个地图放在桌子上面我们中间,用一只手支着下颏,用另一只手把地图上的路线指了出来。
我问他,汉怎么样。他直摇头。
“汉干起活儿来,”他说,“猛极了;没有人能比他再猛的了。他的名声,在那一块地方上也好极了,跟不论什么人,不论世界上哪儿的人,都敢比一气。不论谁,听说要帮他的忙,你明白,就没有不肯帮的时候,别人要他帮忙,他也没有不肯帮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听见他说过一句不如意的话。不过我妹妹可总认为(这话只是咱们两个人说),他的心可伤透了。”
“可怜的人,我也认为决不错,是那样!”
“他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卫少爷,”坡勾提先生庄严地打着喳喳说——“好像连命都不在意的样子。遇到闹天气,有粗活要做,他永远在跟前。遇到有费力气还有危险的活,他老是跑在他的伙伴前头,抢着去干。可是同时,他可跟一个小孩子一样地柔顺。亚摩斯的小孩儿,就没有一个不认得他的。”
他满腹心事,把那几封信敛到一块,用手理好了,扎成了个小捆,又温柔地放到他的胸前。门外那个人的脸不见了。我仍旧看到雪花飘到门里,但是却没有别的什么在那儿了。
“呃!”他说,同时往他的袋子那儿瞧,“我今儿晚上既然看到你了,卫少爷,(这一见你,真叫人觉得心里舒服!)那我明儿早起一早儿就要走了。这儿到我手里的这几件东西,你都看见了,”同时把手往那个小包儿上一放;“我这阵儿有一样事,顶不放心:我只怕这些钱还没归到本主的手里,我就遭到什么不幸。要是我死了,这笔钱丢了,或是叫人偷走了,或是不管怎么弄没了,而寄钱的那个人,可老只当是我把钱留下了,那样的话,那我就是到了阴间,也决安不下身去!我相信,我非得从阴间再回到阳世来走一趟不可!”
他站起身来,我也站起身来,我们离开那个屋子以前,又紧紧地握了一回手。
“我即便得走一万英里,”他说,“我即便得走得都挺不住劲儿,一下倒在地上死了,那我也要找到那个人,把这笔钱放在他面前的。我要能做到这一点,再能找到我的爱弥丽,那我就心满意足了。要是我找不到她,那她也许有一天,会听人说,她这个疼她的舅舅,只是因为已经不再活着了,才不再找她了;要是我了解她了解得不错,那即便这个话,都能叫她到底想起家来,能叫她回来!”
他走到屋子外面那种凛冽的大气里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孤寂的人影,在我们前面一晃。我连忙捏造了一个托词,叫他转过头来,和他说话,把他绊住了,一直等到那个人影不见了的时候。
他提到多佛路有一家安寓旅客的店房,他说,他在那儿,可以找到干净、简陋的存身之地过一夜。我陪着他走过西寺桥,在泰晤士河的色利郡一边〔1〕的岸上和他分了手。他在雪中又登上了他那踽踽独行的路程了,那时候,我只觉得一切一切,都好像因为向他致敬而肃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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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了客店的场院,因为脑子里印着那副人脸,不能去掉,就往场院四围看去,想找一找它。那副脸已经不在那儿了。雪花已经把我们两个刚才留下的脚印都盖起来了,唯一能辨出来的,是我自己刚留下的脚印,但是即便那些脚印,在我回头看的时候,也开始漫平了,因为雪下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