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妨碍新闻工作准时进行的情况下,努力写作;我的书出版了,非常成功。我虽然对于耳边听到的夸奖异常敏感,并且,毫无疑问,赏识自己的笔墨远过于任何别的人,但是我却并没叫这种夸奖闹得晕头转向。我观察人类本性的时候,永远看到,一个人,凡是有足以自己相信自己的,从来没有为了叫人家也相信自己,就在人家面前尽量显弄。因此,我就在自尊自重之中,永远保持谦恭;人家越夸奖,我就越虚心,以求当之无愧。
我这部书所写的,虽然都是我一生里的重要回忆,但是我却并不打算在那里面说我写小说的经过。我的小说可以自己表明,我也就任其自己表明。如果我偶尔顺笔提到它,那也只是因为它是我生活进展的一部分。
我顶到这时候,认为有根据相信,先天的才能和后天的机缘,都是有意安排,要我做一个作家,因此我就信心十足地从事这种工作。要是我没有这种信心,那我早就要把它置之一旁,把我的精力用到别的方面去了。那我早就要弄明白了,我先天的才能和后来的机缘,到底真正怎么安排的,到底要叫我干哪一行;弄明白了,就心无旁骛,干那一行。
我在报上和别的地方投稿,一直得心应手,因此,我这种努力成功以后,我认为,我理所当然,应该不再去记录那种干燥无味的辩论了;所以在一个使我欢欣的晚上,我把国会里那种风笛一般的声音最后一次记录下来,从此就再不向此中问津了;固然每逢国会会期连绵的时候,我仍旧能从报纸上辨认到它那种嗡嗡之声,跟从前实际上毫无分别(也许只有比从前更多了)。
我现在写到的时期,我想是我结了婚以后一年半左右。我们对于家政,经过各式各样的试验,认为净是白费力气,干脆不去管了。我们任凭家政自随其便,我们只雇了个使唤小子自图方便。但是这个僮仆主要的职务,却只是管着跟厨子打架;在那一方面,他完全跟惠廷顿〔1〕一样,不过却没有惠廷顿那样的猫,也丝毫没有希望有一天能当上伦敦城的市长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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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看来,他好像整天价在汤锅锅盖势如雨下的光景里过日子。他的全部生活,只是一场混战。他老是在最不适宜的时候——例如,我们正有佳客三五,杯酒小聚,或者密友数人,促膝夜谈——尖声喊叫,大呼求救;再不就从厨房里踉跄冲出,身后就是铁器,像流星一样,飞舞而来。我们本来想要下他的工。但是他却依恋我们,就是舍不得走。他是个专爱哭的孩子;我们只要稍一表示,说要跟他断绝关系,他就放声大嚎,嚎得令人惨目伤心,因而我们只得把他留下。他不但没有妈妈,即便连稍为沾亲带故的人,我也找不到;只有一个姐姐,刚一把他脱手,塞给了我们,就逃到美国去了。因此他在我们家里,就算住定了,好像老精灵掉换来的那种令人可怕的小精灵〔2〕一样。他对于他自己不幸的境遇,异常地敏感;因此,他永远不是用夹克的袖子擦眼睛,就是用手绢弯着腰擤鼻涕;用手绢的时候,还老只用那种东西小小的一角,从来没把手绢全部都从口袋里掏出来,而永远是藏头露尾,力求节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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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僮仆,每年的工钱是六镑十先令;他自己是个倒霉鬼儿,雇他的时候也没碰到好日子:所以他永远继续不断地给我找麻烦。我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往大里长——他长得像猩红豆〔3〕一样地快——惴惴不安地惟恐他长到刮胡子的时候,甚至于长到头颅童童或者白发苍苍的时候。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还有把他打发开的那一天;我设身处地想到将来,永远认为,他要是成了老人,那他该是多么大的一个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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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也没料到,这个活遭瘟的家伙会是那种样子使我脱离困境。原来朵萝的表,也跟我们一切别的东西一样,没有它自己一定的准地方,因此叫他偷走了;他把这个表变卖成了钱以后,就用赃款坐驿车玩儿,老不断地高踞在驿车外面的座位上,往来于伦敦和厄克布利直〔4〕之间(他这孩子,永远缺心眼儿)。据我记得的,是他完成他第十五次行程的时候,警察把他抓到鲍街〔5〕去了。那时候,从他身上搜到的,只有四先令六便士了,还有一个旧长笛,其实他一点也不会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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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没悔过,那他惹的这一场惊扰以及惊扰的后果,也许可以少叫人难耐一些。但是他却的确非常地有悔过之心,而他悔过的方式也非常特别——他不是打总一下进行的,而是零星分期进行的。举例说吧,我没有法子,非到警察局去跟他对证不可,但是对证的第二天,他又供出来,说我们地窨子里那个带盖的大篮子,我们原先以为里面盛的净是葡萄酒,却除了空瓶子和瓶塞而外,没有别的东西。我们以为,既然厨子顶大的劣迹,他都根据他所知道的说出来了,那他心里总可以坦然啦吧;谁知道过了一两天,他又天良发现,疾首痛心,因而供出来:说厨子怎样有一个小女孩儿,每天早晨很早的时候,来拿我们的面包;他自己又怎样叫人家买通了,把煤接济了送牛奶的。又过了两三天,警察当局告诉我,说他曾发现过,我们厨房的垃圾堆里埋着牛里脊,装破烂布头的口袋里夹着床单子。又过了不久,他又在一个完全令人想不到的方面发作起来:他承认,说他知道,酒店的酒保打算好了,要夜里闯入我的住宅,进行劫盗。这个酒保,马上就被逮捕了。欺骗、蒙混、偷盗,种种行为,都聚到我这个冤桶身上,我实在觉得羞愧,因此,只求买他不再开口,那不论多少钱我都肯出,再不,如果可以花一笔大钱行贿,让他偷偷逃走,我也肯干。但是这种道理他却完全不懂,而一心认为,他每作一次新的招供,就是对我进行了一次新的补报,更不用说是对我施了一次新的恩德了;这种情况,是越发令人难忍的。
闹到后来,只要我一看见警察局又派了人来,要报告我新的消息,我就自己偷偷溜走。一直到他受审判决,得了发配的处分,我都过的是一种销声匿迹的生活。即便到了那时候,他仍旧不肯老老实实的,而老给我们写信;他说,他起解以前,非常想见朵萝一面;朵萝没法子,只好去看他一趟,不料一进铁栅栏门就晕倒了。简单地说吧,一直到他押解起行,我就没过一天心净的日子;他到了发配的地方(我以后听说),在“内地”不知哪儿,给人家放羊〔6〕;至于按照地理上说,究竟是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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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情况,都让我郑重其事地琢磨起来,都使我们的错误,以新的姿态在我面前出现,像我有一天晚上,不能不对朵萝说的那样,固然我对朵萝非常疼爱。
“我的亲爱的,”我说,“咱们管理家务,这样毫无条理,毫无办法,不只关系到咱们自己(因为咱们自己是已经习惯了的),并且还连累到别人,这是我一想起来,就不由得要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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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多天没唠叨啦,这阵儿又要闹脾气啦,是不是?”朵萝说。
“不是,我的亲爱的,实在不是;现在我来对你说一说我是什么意思好啦。”
“我想我不要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朵萝说。
“但是我可要你知道知道,我爱。你先把吉卜放下。”
朵萝把吉卜的鼻子放到我的鼻子上,嘴里说“咄!”想要把我那样正颜厉色的劲儿赶掉,但是却没成功。因此她只得吩咐吉卜,叫它到它那八角塔里去,她自己坐在那儿瞧着我,两手叠在一块儿,脸上是一片极端无可奈何、完全听天由命的样子。
“事实是,我的亲爱的,”我开口说,“咱们有传染性;咱们把咱们四周围所有的人都传染了。”
我本来可以用这个比喻一直说下去,但是朵萝脸上却露出一种样子,来提醒我,说她正在那儿尽力猜想,不知道我是不是对于我们这种有碍卫生的情况,要提供一种新疫苗接种法,或者新治疗法呢。因此我就放弃了那种比喻说法,而用更明白的话,来表示我的意思。
“咱们要是不学着更仔细一些,我爱,那咱们不但要有损金钱,有妨舒适,甚至于有的时候,还要有伤和气;并且咱们还要负一种严重责任,说咱们把伺候咱们的人或者把跟咱们有任何交道的人,都惯坏了。我开始害起怕来,认为错误并不完全由于一个方面;这些人所以变得这样坏,都是因为咱们自己原来也不太好。”
“哦,多么重的罪状啊!”朵萝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喊道,“居然说你曾看见过我拿人家的金表!唉呀!”
“我的最亲爱的,”我规劝她说,“快不要说这样荒谬的瞎话啦吧!谁透露过一丁点儿意思,说你拿人家的金表来着?”
“你就透露过,”朵萝回答我说,“你分明知道你透露过。你说我变坏了,还拿我跟他来比。”
“跟谁来比?”我问。
“跟那个使唤小子啊,”朵萝呜咽着说。“哦,你这个没人心的,把心疼你的太太,跟一个充军发配的使唤小子来比。咱们没结婚以前,你怎么没把你对我的意见告诉我呀?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这个狠心的,说你深深地相信,我比一个充军发配的小子还不如?哦,你对我有这样看法,太可怕了!哦,我的天!”
“我说,朵萝,我的亲爱的,”我回答她说,一面想把她捂在眼上的手绢轻轻给她挪开;“你这个话不但好笑,而且不对。首先,你说的就不是真实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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