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佛典《盂兰盆经》里记载的日莲宗尊者(《盂兰盆经》内容记述的应该是佛陀之大弟子目连,因不忍其母堕饿鬼道受倒悬之苦,乃问法于佛,佛示之于七月十五日众僧自恣日,用百味饭食五果等供养十方佛僧,即可令其母脱离苦难。《盂兰盆经》,西晋三藏法师竺法护译。日莲宗,日本佛教的主要宗派之一,由日莲上人在镰仓时代中期(约13世纪)所创立。)的故事。《睒子经》里也有这样的故事,记述道丕因为诵经的功德,让他父亲的骷髅也跳起舞来了。我也很喜欢释迦牟尼世尊的前身——白象的故事。我觉得精灵祭从烧麻秆迎精灵开始到放河灯送鬼魂为止,这种形式也是一种美好的过家家的游戏。日本人为了祭祀野鬼,不会忘记超度河里的亡魂,甚至还过忌针节呢。
一休禅师在精灵祭时唱道:“用山城的瓜和茄子,照自然模样供神佛,加茂川的水亦如是。”我觉得他的心灵是无比美好的。
这是多么盛大的精灵祭啊。今年结的瓜是精灵,茄是精灵,加茂川的水也是精灵,桃、柿,一切果实都是精灵,死者是精灵,生者也是精灵。这些精灵都聚拢过来,一心相会,他们只觉得“呀,呀,太难得了”。不过,这只是整个精灵祭,即所谓一心法界的说教。法界即一心,一心即法界,草木国土皆成佛祭也。
松翁就是这样来理解一休之歌的精神的。
《心地观经》里写道:一切众生轮转五道,经百千劫,多次轮回转世之中,可能在何处又互成父母,人世间的男子皆慈父,人世间的女子均悲母[20]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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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书里使用了悲母这样的词。
经书里还写道:父有慈恩,母有悲恩。
把“悲”字仅仅理解为悲哀,未免太肤浅了吧。佛法认为母恩重于父恩。
你恐怕还能清晰地记得我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吧。
当时你冷不丁地问我:你在思念母亲吗?我听后,是多么震惊啊。
初夏,天空一放晴,雨水就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似的。阳光明媚,人世间变得空荡而明亮了。窗下的草坪上飘浮着一缕缕清新的游丝,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沉。我坐在你的膝上,眺望着西边的杂木林,仿佛刚刚划出了清晰的线条。草坪一端,忽地抹上了色彩,可能是夕阳映照在游丝上吧。母亲漫步其间。
当时我没有征得父母同意就和你同居了。
这时候,我就势将全身的重量落在你的膝上。你问我:你在思念母亲吗?
“呀,你也看见了……”
“看见什么?”
“母亲刚才到这儿来了。”
“到哪儿?”
“到这儿了。”
“没看见呀。母亲怎么样啦?”
“哦,她死了。她是来女儿这里告诉女儿她死了啊。”
我立即回到父亲的家中。母亲的遗体还没从医院运回家里。我同家里不通音讯,对母亲患病一无所知。母亲是因舌癌而死去的。她按住咽喉,就是让我看的吧。
我看见母亲的幻影,同母亲断气正好是同一时刻。
我从没想过要为这位慈母设置盂兰盆会的祭坛。我更没想过请女巫师降神,听母亲叙述那个世界的情形。我倒不如把杂木林中的一株小树当作母亲,同这株小树对话,这样可能会使我更满意呢。
释迦对众生说:要解脱轮回转世的羁绊,得作涅檠铁心修行。灵魂必须来回转世,它可能是迷惘而可怜的。但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轮回转世的教诲交织出的童话故事般的梦境更丰富多彩的了。这是人类创造的最美的爱的抒情诗。在印度,自《吠陀经》以来就存在这个信仰,这可能本来就是东方的精神。不过,在希腊的神话中,也有明朗的花的故事,包括《浮士德》中格蕾琴的牢狱之歌在内,西方有关向动植物转世的传说,真是多如星辰。
以古代的圣者,或近年的心灵学者来说,考虑人类灵魂的人,一般都是尊重人的灵魂,轻视其他动植物的。人类经历数千年,企图从种种意义上将人类与自然界万物加以区别,并且一味盲目地向这个方向走去。
这种自我陶醉的空虚的步伐,不是至今还使人类的灵魂如此落寞彷徨吗?
也许人类有朝一日会从来路回归吧。
你也许会取笑这是太古时代的人或未开化民族的泛神论。不过,你若深入探索,应该说这是科学家进行创造的物质的根源。那么,越探索不是越能了解这种东西是流转在万物之间了吗。据说,在这个世界上失去形态的东西的香气,会形成另一个世界的物质。这种说法,只不过是科学思想的象征之歌罢了。连我这个才疏学浅的年轻女子,也都领悟到物质的根本或力量是不灭的。为什么必须考虑只有灵魂的力量会熄灭呢?灵魂这个词,难道不是天地万物流动力量的形容词吗?
灵魂不灭这种想法,可能是对生者的生命的执着和对死者的爱的依恋,因此相信那个世界的灵魂也具有那个人在这个世界的人格,恐怕这是人情的一种悲伤的虚幻吧。但是,人不仅将自己生前的姿态,甚至将这个世界的爱与憎都带到那个世界去。就是生死相隔,父子还是父子,兄弟还是兄弟。听说西方的亡魂说阴间基本上也像人世的社会,这种只尊重人对生的执着,反而使我觉得孤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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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成为白色幽灵世界的居民,不如死后变成一只白鸽,或一株白莲花。抱着这种想法活着,心中的爱是多么博大和坦荡呀。
古代毕达哥拉斯一派也认为,恶人的灵魂来世也会被禁锢在野兽和鸟类的肉体之内,备受苦难。
十字架的血迹未干,第三天耶稣基督升天了。主的遗体不见了。忽然两个人站在旁边,衣服放光。妇女们惊怕,将脸伏地。那两个人就对她们说:“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他不在这里,已经复活了。当他还在加利利的时候怎样告诉你们,说:‘人子必须被交在罪人手里,钉在十字架上,第三日复活。’”她们就想起他的话来。
莱蒙特在天上看见耶稣基督也是穿着类似那两个人穿的那种耀目的衣服。不仅是基督,身在天国的人也都穿着用光交织成的衣裳。这些精灵把它当作是用自己的心灵织成的。也就是说,人世间的精神生活,变成死后的灵魂的衣裳。他们好像是这样认为的。这种灵魂衣服的故事,包含着这个世界的伦理教义。如同佛教的来世一样,在莱蒙特的天国里也有七界,随着灵魂的修行,灵魂就逐渐高升。
佛法的轮回转世一说,似乎也是这个世界的伦理的象征。它是这样告诉人们的:前生的鹰变成今生的人,或今世的人变成来世的蝴蝶,或变成佛,全都在于今世修行的因果报应。
这是难得的抒情诗上的污点。
古埃及格调高雅的抒情诗——《亡灵书》上的转世歌是最淳朴的。希腊神话中的伊里斯用彩虹织成的衣服,是最明亮的光。白莲花的转世,是最开朗的喜悦。
希腊神话中,无论月亮还是星星,甚至动物和植物,都被看作是神。所谓神的感情,有哭有笑,同人并无二致。这样的神话就像赤着身子在晴天下的青草上舞蹈一样,是健康的。
于是,神简直像玩捉迷藏似的,若无其事地变成了野花。森林中的美丽妖精贝尔蒂斯,为了躲开不是她丈夫的年轻人充满爱情的目光,变成了雏菊。
达芙妮从荒淫的阿波罗那里逃出来,为了捍卫少女的纯洁,变成了月桂树。
美貌少年阿多尼斯,为了安慰为自己的死而悲伤的恋人维纳斯,转世为侧金盏花。阿波罗悲叹美貌的年轻人雅辛托斯的死,把情人的倩影,变成了风信子。
由此看来,我把壁龛里的红梅比作你,对着红梅说几句话不也可以吗?
多么稀奇啊,火中生出莲花,爱欲中显露正觉。
被你抛弃的、理解白莲花心的我,是不是正像这句话那样呢?面对名叫白莲花的美丽的森林女神,风神不知不觉恋慕起她来了。不知怎的,这件事传进了风神的恋人花神的耳朵里。花神忌妒之余,将一无所知的清白的白莲花从宫中驱赶出去。白莲花在野地里哭了好几夜,然后她忽然悟到:既然如此,索性变成花算了。只要这个世界存在,我就作为美丽的花活下去。以花那颗纯洁的心,去承受天地的恩赐。
据说,她想到与其做可怜的女神,不如变成美丽的花,这该多么快活啊!这时女神的心情才慢慢舒畅起来。
你抛弃我,我怨恨你;绫子夺走你,我忌妒绫子,这些事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我不知考虑过多少次,与其做可怜的女人,不如干脆成为白莲花那样的花,这该多么幸福啊!
人的眼泪太有意思了。
既是有意思,今夜我同你说的,全太有意思了。仔细想想,我说的全是几千年来,几千万人乃至几亿人的梦幻与愿望。难道我这个女子偏偏是作为人的一滴眼泪,作为象征的抒情诗,而在这世上生下来的?
有了你这样的恋人,晚上,在入眠之前,我的眼泪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然而,眼前我失去了你这样一位恋人,早晨醒来,我发觉我的双颊已是泪痕斑斑。
我躺在你身边的时候,不曾梦见过你。同你分手以后,反而几乎每晚都梦见被你拥抱。睡着就哭了起来。这样,早晨醒来,不胜悲戚。这就是我晚上一入睡便眼泪汪汪的原因,同昔日高兴时的情形正好相反。
在精灵的世界里,香与色不也都成了精神食粮了吗?何况恋人的爱呢?它成为女子心中的清泉,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昔日你还属于我的时候,我在百货公司买一条领带,或者在厨房持刀收拾一尾方头鱼,我都觉得自己不愧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一股爱的暖流流遍了我的全身。
自从失去你以后,我对花香鸟语索然乏味,对一切都感到落寞虚空。天地万物和我的灵魂之间的通道顿时完全被截断了。我悲伤失去了恋人,但更悲伤失去了一颗爱情的心。
我所读的是轮回转世的抒情诗。
这首诗告诉我们:在禽兽草木之中,可以寻到你,寻到我,并且还可以渐渐地拾回我那颗宽宏大量的热爱天地万物的心。
我领悟的抒情诗,难道是过分流露人的爱欲的悲哀的极致吗?
我是这样深切地爱着你。
那时候,我刚遇见你,还没有向你明确地倾吐我的爱慕之情。按照当时的习惯,如今我全神凝视着含苞待放的红梅,一动也不动。我不知你在何方,可我的灵魂恍如肉眼看不见的波浪或者激流,奔向离开了尘世的你前去的地方。我依旧是那样深切地思念着你。
我看见母亲的幻影,什么话也没讲,你就说:“你看见妈妈怎么啦?”就这样,我们两人融为一体了。我确信任何力量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我也就安心地同你分手,去参加母亲的葬礼。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在留在父亲家里的那张三面镜梳妆台前坐下,给你写了分别后的第一封信。
父亲由于母亲的死,也不再坚持他的意见,同意我们结婚了。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吧,他给我准备了一套黑色的丧服。现在,我打扮得悲悲切切的。我是和你同居以后第一次穿上礼服,脸虽有点憔悴,却实在很美。我多么想让你看见镜中的我啊。因此我抽空给你写信。黑色是很美的。但是为了我们,我将要求穿着华丽的结婚礼服。我是很想早点回去的,可是觉得过去那样从家里出走,现在该是向家人表示歉意的好机会,就在这里坚持到母亲的五七。再说,绫子来了,你身边的事可以托付她来料理。弟弟向着我,他小小年纪,在亲戚面前总是袒护我,实在可爱。这张梳妆台,我也准备带回去。
你的信,我是在第二天傍晚才收到的:
你要守灵,又要办这办那,请多保重身体。现在绫子来了,她会给我照拂一切的。龙枝,你曾说过,这张梳妆台是一位法国姑娘——教会学校时代的朋友,作为她回国的纪念礼物赠送给你的。在留在娘家的东西中,这是你最珍惜的一件,恐怕那桌子抽屉里的白霜粉都发硬了。这些东西大概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吧。远方的我,仿佛看到了映在镜中的你,你那身穿黑色礼服的倩影,实在美艳到了极点。我希望你早点穿上华丽的结婚礼服。在我这里缝制也可以,不过向父亲央求,他一定也会很高兴的。这虽然是利用对方悲痛的时机,可我估计父亲由于受到打击,是会同意我们结婚的。龙枝,把你看作救命恩人的弟弟,是什么态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