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媚俗是天真的表现,那么美便属于经验之牧歌。确实,在昆德拉这部作品中与这一牧歌相联系的因素与我们先前藉以描述“扬式”牧歌的因素始终是相吻合的。这些因素将美也变成了一个“消极的”范畴,也就是说它与摆脱的运动相联系,而人正是通过这一运动,脱离大写的牧歌,在被孤独置于的某种遗弃状态中发现被遮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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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重新发现被遮蔽的东西。因为美并非人们所向往的,而是人们所回望的东西,人们为之而“重新堕落”的东西——一旦与大写的牧歌决裂。大写的牧歌在兆示超越的同时,把我们领入到界限之外,领向一个比人们先前置身的地方更为美好的世界。在这里,昆德拉的美——与“当代”美形成最为强烈的对立——并非产生于侵犯,而是产生于我们称之为侵犯之侵犯的东西。它是被侵犯所遗忘的东西,在其背后,在其领土之外,命定要消失。总而言之一句话,它就是被大写的牧歌所侵犯的东西本身,也就是被大写的牧歌所遗忘、鄙视、抛弃的东西本身。
在《玩笑》结尾处,波希米亚传统音乐就是这样出现的,正是在波希米亚音乐被众人所遗弃,而路德维克甘心自我沉沦的时刻,他重又爱上了波希米亚音乐。
这个世界[……],在其贫困中,我(意外地)与其重逢,在其贫困中,尤其是在其孤独中;它被奢华与广告所抛弃,被政治宣传、社会乌托邦,被一群群文化官员所抛弃[……]这种孤独在净化这个世界;它饱含着对我的责备,在净化这个世界,就像在对着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它使这个世界闪烁着无法抗拒的最后之美;是这份孤独还给了我这个世界。
“对以前逃避的这个世界[……]的爱”[47]也使路德维克重又怀念起露茜,让露茜重现;而露茜以其贫困,以其平凡,以她曾将路德维克引入其间的那个灰黑色的天堂[48],最终对路德维克而言,是一个美的“引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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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圆舞曲》中的人物雅库布也同样如此,在他于泉城逗留的最后时刻,准备离开故乡,也就是说在已经决裂,处于“其生命之外,处于其命运的被遮蔽的表面的某处”[49]时,才突然受到了美的启示。但在这个时刻,美,还有塔米拉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同样,当弗兰茨问“什么是美?”时,萨比娜无言以答;但她回想起大学时代在青年工地劳动的岁月,有一天,她偶然进了一座教堂,里面正在望弥撒,她被“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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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教堂里,她无意中遇到的,不是上帝,却是美。与此同时,她很清楚,教堂和连祷文本身并不美,而是与她所忍受的终日歌声喧嚣的青年工地一比,就显出美来。这场弥撒如此突兀又隐秘地出现在她眼前,美得如同一个被背弃的世界。
“从此,[萨比娜]明白了,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50]。这是因为牧歌——在此的图景是从工地的“高音喇叭中不断喷射而出的欢乐的军乐之毒汁”——要实现升华的目的,只能通过贬谪存在的东西,以有益于应该存在的东西。换言之,大写的牧歌意味着昆德拉所说的“生命的遗弃”[51],即遗忘、消除生命中复杂的、不一致的或脆弱的东西,以有益于一个简单化的、一致的、没有分裂也不脆弱的大写的生命。正因为如此,媚俗才对之表达得如此之恰当,媚俗以其对“生命的绝对认同”,不得不以一切代价无视粪便,也就是无视生命中矛盾和脆弱的一切;媚俗只能竖起“遮盖死亡的一道屏风”[52]才能胜利。而把大写的生命缩减、替换为小写的生命,正是雅罗米尔的抒情、爱德维奇的伊甸园理想或摇摆舞会与革命的极权主义的相汇之处。因为美化世界的愿望要得以实现,不能不抛弃、摧毁世界中与之相牴牾或与之排斥的东西:就此而言,不妨套用昆德拉的说法,刽子手与诗人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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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是在刽子手的追杀处,即在那个残余的世界中才有着牧歌和美。如暮色般衰微的、经受着威胁的美,“像大西岛一样被淹没在”[53]寂静与遗忘之中,激起的不仅是热情,更多的是某种惊喜的怜悯。怜悯,即是对弱小的和必定要死亡的东西的慈悲和仁善,就像《玩笑》中的露茜,《笑忘录》中的卡莱尔的母亲与她的鬈毛狗,《告别圆舞曲》中的斗拳狗波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莎捡回家的小嘴乌鸦,尤其是奄奄一息的小狗卡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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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种对“被遗弃的世界的怜悯”[54],也是透过或进入遮蔽生命的幻景、意义和言说,直面生命,直面生命的赤·裸和显然时的炫目。正是在“那后边的某个地方”[55],在大写的牧歌的极点,在我们早就知道一定会双双死去的托马斯和特蕾莎的呵护下,在其困苦和脆弱之中,最终闪现出也已被死亡所裹挟的卡列宁温柔而平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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