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瞒天过海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0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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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奶奶不响,倒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觉得遇到的人总是夸她怎么能干,怎么能干,不是恭维她“女中丈夫”,就是说她比男人还管用,胡雪岩这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一细想,就像吃橄榄那样,上口酸涩,回味弥甘,这多少年在场面上处处占上风,但私底下作为一个女人的苦处,只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灯独对、衾寒枕单的时候,场面上“七姐、七姐”叫得好响的声音,一无用处,心里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愿烧饭洗衣裳,吃苦也有个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阴阳,万物有刚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样,那就是只阳不阴,只刚不柔,还成什么世界?再说,一对夫妻,都是阳刚的性子,怎么合得拢淘?七姐,你说我的话错不错?”

指名问到,七姑奶奶自然不会再沉默,应声答道:“不错!小爷叔的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说这话,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子的脾气。”

“现在改也还来得及。”胡雪岩也答得极快。

“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说,“我试试看。”

“对!只要你有决心,要争口气,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岩有意不说下去。

七姑奶奶当然要追问:“改不掉会怎么样呢?”

“改不掉?我说句老实话,你还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不拢的。”

这句话她觉得说得过分,但不便争辩,只好不答。

“你不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不相信小爷叔的话。”七姑奶奶抢着说,“老古也常来常往,他没有说过啥!”

“我知道。”胡雪岩平静地答说,“一则,这时候大家要客客气气;二则,男女双方,没有做夫妻跟做了夫妻以后的想法会变的!老古看重你的是心好,脾气豪爽。你不要把你的长处,变成短处,要把你的短处改过,变成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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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句话说得七姑奶奶佩服了:“小爷叔这两句话有学问,我要听!”

“那就对了,你肯听我的话,我自然要插手管你的事。不然做媒人做得挨骂,何必去做?”胡雪岩接着又问,“七姐,我先问你,你肯不肯改姓?”

“改姓?”七姑奶奶睁大了一双眼问,“改啥姓?为啥?”

“这个姓,当然不辱没你。喔,”胡雪岩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问道,“还有句要紧话要问你,古家那位老族长见过你没有?”

“没有。他们古家什么人我也没有见过。”

“那好!一定成功。准定用我这条瞒天过海之计。”

胡雪岩这一计,是让王有龄认七姑奶奶作妹妹,不说是义兄妹,所以要改姓王,古应春求亲要向王家去求,女家应允亲事,也由王有龄出面付庚帖。这一来,古家的老族长看在知府大老爷的面子上,就算真的晓得了实情,也不好意思不答应,何况既未谋面,要瞒住他也很容易。

七姑奶奶笑得合不拢口,“小爷叔!”她说,“你真正是诸葛亮,就算古家的老头子是曹操,也是吃蹩在你手里。不过,”她忽然双眉微蹙,笑容渐敛,“王大老爷啥身份,我啥身份?怎么高攀得上?”

“这你不用管,包在我身上。”

“还有,”七姑奶奶又说,“五哥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为你好,五哥无有不答应的,这也包在我身上。”

七姑奶奶凝神想了一会,通前彻后思量遍,没有啥行不通的,只有一点顾虑:自己像不像知府家的姑奶奶?

这样一想,便又下了决心,“我一定要改一改!”她说,“要像个官家小姐!”

“对!这才是真的。”

就在这时候,只听辘辘马车声,自远而近,七姑奶奶是听惯了这声音的,说一声:“老古回来了!”随即掀开窗帘凝望。

“怎么样?”他看她眉目舒展,多少天来隐隐存在的悒郁,一扫而空,所以问道,“老胡出了什么好主意?”

这一问,连尤五也是精神一振,双眼左右环视,从胡雪岩看到他妹妹脸上,显出渴望了解的神情。

这使得七姑奶奶很感动。她一直以为尤五对自己的麻烦,不闻不问,也不常来看她,是故意冷淡的表示,内心相当不满,现在才知道他是如何关切!因此,反倒矜持慎重了,“请小爷叔告诉你们好了。”她说,“这件事要问五哥。”说完,翩然下楼,到厨房去了。

于是,胡雪岩把他的办法,为他们说了一遍。古应春十分兴奋,而尤五则比较沉着,所表示的意见,也就是七姑奶奶所顾虑过的。

“王大老爷跟你的交情,我是晓得的,一说一定成功。不过我们自己要照照镜子,就算高攀上了,王大老爷不嫌弃,旁人会说闲话。”

“五哥,你说这话,我就不佩服了。”胡雪岩很率直地说,“你难道是那种怕旁人道长论短说闲话的人?”

尤五面有愧色,“自己人,我说实话,”他说,“这两年我真的有点怕事。俗语道得好:‘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我现在就常想到这两句话。”

胡、古两人都不作声,因为不知道尤五这话中是不是有何所指,觉得以保持沉默为宜。

“这不谈了。就照小爷叔的办法,我这里在礼节上应该如何预备,请小爷叔吩咐。”

“这是小事。眼前我们先要替老古筹划,事情要这样做法,就算原来所谈的亲事,已经不成功,另起炉灶娶王家的小姐。这样子才装得像。”

“对!”尤五又郑重其事地说,“有句话!我要请小爷叔告诉阿七,这里不能再住了,先回松江去。”

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突然想起一句话,对古应春笑道:“对不起!我要跟尤五哥讲个蛮有趣的笑话。”

既是有趣的笑话,何不说来大家听听,偏要背着人去讲?可见这笑话与自己有关。不但古应春大感困扰,连尤五也觉得奇怪,等胡雪岩说了七姑奶奶所表明的心迹,他却真的笑了,笑声甚大,因为一小半是好笑,一大半是欣悦,自己妹子不管怎么样飞扬浮躁,到底还是玉洁冰清的!

“笑啥?”古应春真的忍不住了,走过来问道,“说来让我也笑笑。”

尤五和胡雪岩都不答他的话,不约而同地对看了一眼,相互征询意见。

“这话应该说明白它!”尤五很认真地说。

要说当然该由胡雪岩来说,他把古应春拉到一边,揭破了七姑奶奶的秘密。

“怪不得!”古应春失声而呼,心中有无比的宽慰,因为解消了他多少天来,只能存之于心愿,无法跟人去研究的一个疑团——当天五更梦醒,只见七姑奶奶穿一件小夹袄在灯下独坐,眼下隐隐泪痕,然后就说,什么都给他了,要他对着灯起誓,永不变心。他也真的觉得愧对佳人,所以唯命是从。但有时静中回想,怎么样也记不起那股“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旖旎风光,更不用说真个销魂,是何滋味?人生最难得的良宵,竟这样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地度过,真比“猪八戒吃人参果”还可惜。此刻才知道“猪八戒”是受了骗了。

然而受骗比不曾受骗好!古应春非七姑奶奶不娶,主要的是为了尽责任,此刻却又恢复到初见时的心境,“整顿全神注定卿”,是倾心爱慕,因而又向胡雪岩深深一揖:“务期玉成,越快越好!”

“好事多磨,你把心耐下来。”胡雪岩揉一揉肚子说,“我实在饿了。”

这一说,尤五和古应春都有同感,不知道女主人在做什么费手脚的菜,一直不能开饭。正想下楼探望,只见七姑奶奶带着小大姐,端了朱漆托盘上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吃广东鱼生。我是第一次做,不晓得灵光不灵光。如果不好吃,你们骂老古,是他传授得不得法。”

“你是第一次做,我是第一次见。怎么个吃法?”

胡雪岩一面说,一面走过去看,中间是个空的盛鱼翅的大冰盘,另外又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盘子,盛着鱼生、榨得干干的萝卜丝、油炸过的粉丝与馓子、盐、糖、麻油、胡椒之类的佐料,另有一碟切得其细如发的绿色丝子,他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是橘树叶子,当香料用的。”七姑奶奶说,“要切得细,费了我好大的工夫。”

这样一个豪放不拘细节的“女张飞”,能静下心来花这样的细功夫,胡雪岩颇为惊异,同时也相当感动,不由得就说了声:“真难为你!”

“先不要恭维我,尝了味道再说。”

于是四个人一起动手,将所有的佐料都倾入大冰盘,搅拌匀了,胡雪岩夹一筷送入口中,果然别有风味。

“拿酒来!”好久不曾开口的尤五说,“今天要好好敬小爷叔几杯酒。”

这一顿酒,喝得极其舒畅,胡雪岩成了“众矢之的”,三个人纷纷酬劝,喝到八分,吃了两碗鱼生及第粥,通体皆暖,乘兴说道:“五哥,我们去走走!”

“你想到哪里去?”尤五问。

“走着再说。”

他们俩站了起来,古应春亦接踵而起,喊了声:“七姐!”然后歉意地说,“老胡第一天到,我该陪陪他。”

七姑奶奶听了胡雪岩的劝,性情变过了,这一变也不过方寸一念之间。她以前的想法是:男人有什么了不起!吃讲茶、讲斤头,没啥稀奇,上刀山、下油锅,照样也不会皱一皱眉。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的是:我是个女人,好人家的女儿,还要高攀王府上去做官家小姐,总要拢出女人的样子来,不要让人家背后骂一句“强盗婆”!

有了这样的想法,便觉得古应春的这句话,会让她五哥和胡雪岩误会她离不开未婚丈夫,所以不但害羞,而且生嗔。

“小爷叔来了,你理当陪他,何必跟我来说?像是我管头管脚,拿你管得多么凶似的。真正气数!”说完,还白了他一眼。

七姑奶奶的美,就在宜喜宜嗔,白眼也像青眼,而且讲话也合道理,所以古应春被骂了还是心悦诚服。

倒是胡雪岩反而拦住古应春,他是给他们方便,料知在这事有转机,难题将可解消的时候,他们俩必有一番款款深谈,但如果这样说,即使古应春肯留下,七姑奶奶也不会答应,所以他只往自己这方面找理由。

“老古,不必!我跟五哥有几句话要说,你不必陪我。”

“那么,”古应春踌躇着问道,“你们在哪里?我回头来寻你们。”

“这样,”尤五向胡雪岩说,“我们到老二那里去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