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话越加难听。你老实说,我能不能去?”
“不是我有意绕弯子说话,这种时候,杂不得一点感情意气,自己好弟兄,为啥不平心静气把话说清楚。我现在先请问你,得隆哥,你杭州去过没有?你晓得我们前面的那个城门叫啥?”
“不晓得。我杭州没有去过。”
“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过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蛮大的。不熟,就寻不着。这还在其次,最要紧的一点是,你不是听胡先生说过,杭州城里盘查奸细严得很,而且因为饿火中烧,不讲道理。得隆哥,”萧家骥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你不要动气。你的脾气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
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讲道理,听萧家骥说得不错,便即答道:“好!你去。”
于是两个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过长毛的阵地,到了地下,如何联络进城,种种细节,大致妥当,才跟胡雪岩去说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开口,“有件事禀告你老人家,事情我们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们再拖下去了,我说了,请你老人家照办,不要驳回。请你写封信给王抚台,由家骥进城去送。”
李得隆其实是将胡雪岩看错了。他早就想过,自己必须坐守,免得城里千辛万苦派出人来,接不上头,造成无可挽救的错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进城通消息,所以一听这话,神态马上变过了。
“慢慢来!”他又恢复了临大事从容不乱的态度,比起他这两天的坐卧不宁来,判若两人,“你先说给我听听,怎么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话就让他大摇其头,“湿淋淋一身,就不冻出病来,上了岸怎么办?难道还有客栈好投,让你烤干衣服?”
“原是要见机行事。”
“这时候做事,不能说碰运气了。要想停当再动手。”胡雪岩说,“你听我告诉你。”
他也实在没有什么腹案,不过一向机变快,一路想,一路说,居然就有了一套办法——整套办法中,最主要的一点是,遇到长毛,如何应付。胡雪岩教了他一条计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长毛兜售军火。
“好在你会说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聪明,一定装得像。”胡雪岩说,“你要记住,长毛也是土里土气的,要拿外国人唬他。”
一一交代停当,却不曾写信。这也是胡雪岩细心之处,怕搜到了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来杀身之祸。但见了王有龄,必须有一样信物为凭,手上那个金戒指本来是最真确的,又怕长毛起眼劫掠,胡雪岩想了半天,只有用话来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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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临走的时候,王抚台跟我谈了好些时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岁,要寄在我名下。我说等我上海回来再说。这些话,没有第三个人晓得,你跟他说了,他自然会相信是我请你去的。”
这是最好的征信办法,萧家骥问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写法,紧记在心。但是,一时还不能走,先要想办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过往载运逃难的人的渡船,时有所见,但洋兵荷枪实弹,在沙船上往来侦伺,没有谁敢驶近。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联络官的望远镜,看准远远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着船舷,探头见了船老大,先不说话,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块马蹄银,递了过去。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顺利地雇到了船。
这时天色将暮,视界不明,却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岩亲自指点了方向,就在将要开船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喂,喂,船老大,你贵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岩说,“你把我这位朋友送到岸上,回来通个信给我,我再送你十两银子。决不骗你。如果骗你,教我马上掉在钱塘江里,不得好死。”
听他罚得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颇为动容,“你老爷贵姓?”他问。
“我姓王。”
“王老爷,你老人家请放心,我拿这位少爷送到了,一定来报信。”
“拜托、拜托!”胡雪岩在沙船上作揖,“我备好银子在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紧,你一定要来!你船上有没有灯笼?”
“灯笼是有的。”江老大也很灵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挂出来,江风一吹,马上就灭了。”
“说得有理。来,来,索性‘六指头搔痒’,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岩另外送他一盏燃用“美孚油”的马灯,作为报信时挂在船头的信号,免得到时洋兵不明就里,误伤了他。
等萧家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问,何以要这样对待江老大,甚至赌神罚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萧家骥?
“已经放他出去了,没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岩说,“我是防这个船老大,要防他将人送到了,又到长毛那里去密告讨赏。所以用十两银子拴住他的脚,好教他早早回来。这当然要罚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实在服了你了,真正算无遗策。不过,胡先生,你为啥又说姓王呢?”
“这另外有个缘故,钱塘江摆渡的都恨我,说了真姓要坏事。你听我说那个缘故给你听。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胡雪岩,还在钱庄里学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县去收一笔账款。账款没有收到,有限的几个盘缠,却在小菜馆里掷骰子输得只剩十个摆渡所需的小钱。
“船到江心,收钱了。”胡雪岩说,“到我面前,我手一伸进衣袋里,拿不出来了。”
“怎么呢?”李得隆问。
“也叫祸不单行,衣袋破了个洞,十个小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得精光。钱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凶,听说真有付不出摆渡钱,被推到江里的事。当时我自然大窘,只好实话实说,答应上岸到钱庄拿了钱来照补。可是说破了嘴都无用,硬要剥我的衣服。”
“这么可恶!”李得隆大为不平,“不过,难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观?”
当然不至于,有人借了十文钱给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岩经此刺激,上岸就发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买两只船,雇几个船夫,设置来往两岸不费分文的义渡。
?
“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没饭吃了。”
“对!为此钱塘江摆渡的,联起手来反对我,不准我设义渡。后来幸亏王抚台帮忙。”
那时王有龄已调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上帮胡雪岩的忙义不容辞,就是以地方官的身份,为民造福,奖励善举,亦是责无旁贷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准靠摆渡为生的人阻挠这件好事,一面还为胡雪岩请奖。
自设义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几。胡雪岩纵非沽名钓誉,而声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个“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钱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齿,此所以他不肯对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个故事,由于胡雪岩心情已比较开朗,恢复了他原有的口才,讲得颇为风趣,所以李得隆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报应到底是有的。就凭胡先生你在这条江上,做下这么一桩好事,应该绝不会在这条江上出什么风险。我们大家都要托你的福。”
这两句话说得很中听,胡雪岩喜逐颜开地说:“谢谢!谢谢!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岩自己,船上别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几句话的鼓舞,认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凶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变了前两天那种坐困愁城,忧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过气来的氛围。晚饭桌上,兴致很好,连不会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来一杯。
“说起来鬼神真不可不信。”孔联络官举杯在手,悠闲地说,“不过行善要不叫人晓得,才是真正做好事。为了善人的名声做好事,不足为奇。”
“不然。人人肯为了善人的名声,去做好事,这个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简直是‘善棍’。”胡雪岩说,“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这个名目则是第一次听见。”
“善棍就是骗子。借行善为名行骗,这类骗子顶顶难防。不过日子一久,总归瞒不过人。”胡雪岩说,“什么事,一颗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为聪明绝顶,人人都会上他的当,其实到头来原形毕露,自己毁了自己。一个人值不值钱,就看他自己说的话算数不算数。像王抚台,在我们浙江的官声,说实话,并不是怎么样顶好。可是现在他说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祸福,共存亡,就这一点上他比何制台值钱得多。”
话到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萧家骥,推测他何时能够进城,王有龄得到消息,会有什么举动?船上该如何接应?
“举动是一定会有举动的。不过——”胡雪岩忽然停杯不饮,容颜惨淡,好久,才叹口气说,“我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将这批米运上岸。就算杀开一条血路,又哪里能够保得住这条粮道畅通?”
“胡先生,有个办法不晓得行不行?”李得隆说,“杭州不是有水城门吗?好不好弄几条小船,拿米分开来偷运进城?”
“只怕不行——”
话刚说得半句,只听一声枪响,随即有人喊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是报信的来了。”
于是胡雪岩、李得隆纷纷出舱探望,果然,一点星火,冉冉而来,渐行渐近,看出船头上挂的是盏马灯。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声:“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应着,将一根缆索抛了过来。
李得隆伸手接着,系住小船,将江老大接了上来,延入船舱。胡雪岩已将白花花一锭银子摆在桌上了。
“那位少爷上岸了。”江老大说,“我来交差。”
“费你的心。”胡雪岩将银子往前一推,“送你做个过年东道。”
“多谢,多谢。”江老大将银子接到手里,略略迟疑了一下才说,“王老爷,有句话想想还是要告诉你:那位少爷一上岸,就叫长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岩很沉着地问:“长毛是不是很凶?”
“那倒还好。”江老大说,“这位少爷胆子大,见了长毛不逃,长毛对他就客气点了。”
胡雪岩先就放了一半心,顺口问道:“城里有啥消息?”
“不晓得,”江老大摇摇头,面容顿见愁苦,“城里城外像两个世界。”
“那么城外呢?”
“城外?王老爷,你是说长毛?”
“是啊!长毛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几天说要回苏州了,有些长毛摆地摊卖抢来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好像急于脱货求现。这两天又不听见说起了。”
胡雪岩心里明白,长毛的军粮亦有难乎为继之势,现在是跟守军僵持着,如果城里有粮食接济,能再守一两个月,长毛可以不战自退。但从另一方面看,长毛既然缺粮,那么这十几船粮食摆在江面上,必启其觊觎之心。如果调集小船,不顾死命来扑,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因此,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着,心心念念只望萧家骥能够混进城去,王有龄能够调集人马杀开一条血路,保住粮道。只要争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将沙船撑到岸边,卸粮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