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长毛已经收队,满街如蚁,且行且谈且笑,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幸好长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径甚熟,尽从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最后到了一处破败的财神庙,里面是七八个乞儿,正围在一起掷骰子赌钱。
“老何,”其中有一个说,“你倒没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个衣衫略为整齐些的人说:“阿毛,把你的破棉袄脱下来。”
“干什么?”
“借给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给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换给你。”
这一说便有好些人争着要换,“我来,我来!”乱糟糟地喊着。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换。他的一件破棉袄虽说略为整齐些,但厚厚一层垢腻,如屠夫的作裙,已经让萧家骥要作呕了。
“没有办法。”老何说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还有危险。不要说你,我也要换。”
听这一说,萧家骥无奈,只好咬紧牙关,换上那件棉袄,还有破鞋破袜。萧家骥只觉满身虫行蚁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是已穿上身,就决没有脱下来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换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脏,别人没来由也受这样一份罪,所为何来?这样想着,便觉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说,“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晓得。”
“我晓得。”有人响亮地回答,“老何,你问它做啥?”
“自然有用处。”老何回头问萧家骥,“你有没有大洋钱,摸一块出来。”
萧家骥如言照办,老何用那块银洋买得了一个口令。
但是,“这是什么口令呢?”萧家骥问。
“进城的口令。”老何答道,“城虽闭了,城里还是弄些要饭的出来打探军情,一点用处都没有。”
在萧家骥却太有用了,同时也恍然大悟,为何非受这样的罪不可。
走不多远,遥遥发现一道木城,萧家骥知道离城门还有一半路程。他听胡雪岩谈过杭州十城被围以后,王有龄全力企图打开一条江路,但兵力众寡悬殊,有心无力。正好张玉良自富阳撤退,王有龄立即派人跟他联络,采取步步为营的办法,张玉良从江干往城里扎营,城里往江干扎营,扎住一座,坚守一座,不求速效而稳扎稳打,总有水到渠成,联成一气打开一线生路的时候。
由于王有龄的亲笔信,写得极其恳切,说“杭城存亡,视此一举,不可失机误事”,所以张玉良不敢怠慢,从江干外堤塘一面打、一面扎营,扎了十几座,遇到一条河,成了障碍。张玉良派人夺围进城,要求王有龄派兵夹击,同时将他扎营的位置,画成明明白白的图,一并送上。王有龄即时通知饶廷选调派大队出城。谁知饶廷选一夜耽误,泄漏机密,李秀成连夜兴工,在半路上筑成一座木城,城上架炮,城外又筑土墙,墙上凿眼架枪,隔绝了张玉良与饶廷选的两支人马,而且张玉良因此中炮阵亡。
这是胡雪岩离开杭州的情形,如今木城依旧,自然无法通过。老何带着萧家骥,避开长毛,远远绕过木城,终于见了城门。
“这是候潮门。”
“我晓得。”萧家骥念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
这两句诗中,嵌着杭州五个城门的名称,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所以老何听他一念,浮起异常亲切之感,枯干瘦皱,望之不似人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你倒懂!”他说,“哪里听来的?”
萧家骥笑笑答道:“杭州我虽第一次来,杭州的典故我倒晓得很多。”
“你跟杭州有缘。”老何很欣慰地说,“一定顺利。”
说着话,已走近壕沟。沟内有些巡逻,沟外却有人伏地贴耳,不知在干什么。萧家骥不免诧异却步。
“这些是什么人?”
“是瞎子。”老何答道,“瞎子的耳朵特别灵,地下埋着酒坛子,如有啥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噢!我懂了。”萧家骥恍然大悟,“这就是所谓‘瓮器’,是怕长毛挖地道,埋炸药。”
“对了!快走吧,那面的兵在端枪了。”
说着,老何双手高举急步而行,萧家骥如法而施,走到壕沟边才住脚。
“口令!”对面的兵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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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光明。”
那个兵不做声了,走向一座辘轳,摇动把手,将一条矗立着的跳板放了下来,横搁在壕沟上,算是一道吊桥。
萧家骥觉得这个士兵,虽然形容憔悴,有气无力,仿佛连话也懒得说似的,但依然忠于职守,也就很可敬了。由此便想:官军的纪律,并不如传说中那样糟不可言。既然如此,何必自找麻烦,要混进城去。
想到这里,萧家骥说:“老何!我看我说明来意,请这里驻守的军官,派弟兄送我进去,岂不省事?”
老何沉吟了一下答道:“守候潮门的曾副将,大家都说他不错的,不妨试一试。不过,”老何提出警告,“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实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晓得。不要前言不搭后语,自讨苦吃。”
“不会,不会!我的话,货真价实。那许多白米停在江心里,这是假得来的吗?”
听这一说,老何翻然改计,跟守卫的兵士略说经过,求见官长。于是由把总到千总,到守备,一层层带上去,终于候潮门见到了饶廷选的副将曾得胜。
“胡道台到上海买米,我们是晓得的。”曾得胜得知缘由以后,这样问道,“不过你既没有书信,又是外路口音,到底怎么回事,倒弄不明白,怎么领你去见王抚台?”
萧家骥懂他的意思,叫声:“曾老爷!请你搜我身子,我不是刺客。公然求见,当然也不是奸细。只为穿越敌阵,实在不能带什么书信,见了王抚台,我有话说,自然会让他相信我是胡道台派来的。如果王抚台不相信,请曾老爷杀我的头。我立一张军令状在你这里。”
“立什么军令状?这是小说书上的话。我带你去就是。”曾得胜被萧家骥逗得笑了,不过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是!”萧家骥响亮地答应一声,立即提出一个要求,“请曾老爷给我一身弟兄的棉军服穿!”
他急于脱卸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但轻快不过片刻,一进了城,尸臭蒸熏,几乎让他昏倒。
王有龄已经绝望了!一清早,杰纯冲过一阵——就是萧家骥听到枪声的那时刻。十几船活命的白米等着去运,这样的鼓励,还不能激出士兵的力量来,又还有什么人能开粮通道,求得一线生路?
因此,他决定要写遗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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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王有龄眼痛如割,不能不停下笔来。他这眼疾已经整一年了,先是“心血过亏,肝肠上逼,脾经受克,肺气不舒”,转为“风火上炎”而又没有一刻能安心的时候,以致眼肿如疣,用手一按,血随泪下。见到的人,无不大骇。后来遇到一位眼科名医,刀圭与药石兼施,才有起色。但自围城以来,旧疾复发,日重一日,王有龄深以为恨,性命他倒是早已置之度外,就这双眼睛不得力,大是苦事。
如果是其他文报,可以口授给幕友子侄代笔,但这通遗折,王有龄不愿为人所见,所以强睁如针刺般疼痛的双眼,继续往下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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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王有龄一口怨气不出,想到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宁波出海到福建,远走高飞,逍遥自在,而杭州全城百姓,受此亘古所无的浩劫。自己与驻防将军瑞昌,纵能拼得一死报君主,却无补于大局,因而又奋笔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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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折尚未写完,家人已经闻声环集。王有龄看着奶妈抱着的五岁小儿子,肤色黄黑,骨瘦如柴,越发心如刀割,一恸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