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三天,天气都非常晴朗,大家也都干劲十足,没有一点灾后怨天尤人的情绪。天不灭机村,营造机村地势的时候,就预留了这样一个宜于开垦与种植的独立山岗。
老魏带领的救灾队伍从伐木场转来一份电报,对机村人在大灾前表现出来的乐观与坚定表示充分的肯定。
驼子更加干劲十足了。
第四天,老魏带领的救灾队伍终于来到了机村。使机村人感到有些失望的是,救灾队伍先去了伐木场,过了半天,老魏才带着一辆卡车来到了机村。那辆卡车上几乎装载着机村人盼望的一切东西:粮食、衣服与被褥、搪瓷的碗与盆、成捆的锄头与铁锹、药品,甚至还有一些孩子和老人都喜欢的糖果。机村人真是干劲十足,就是在广场上分配救灾物品的时候,大人们都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路。老魏看着老人与小孩慢慢往家里搬运东西,对驼子说:“看来,调你回来的决心是下对了,机村人不是没有觉悟,需要的是把他们的觉悟激发出来!”
驼子知道,老魏的话有些走题,但老魏满意眼前的情形就让他感到放心了。这些年,运动来运动去,斗争来斗争去,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不是国家干部,他是一个农民。农民要听上面的话,但农民也不能忘了农民办事的规矩。以一个农民的智慧,老魏说这些离谱的话,他也不去当真,只是很恭顺地听着。
老魏拍拍手,说:“怎么样,去看看灾后恢复生产的工作?”
驼子按着场面上需要的话说:“请领导检查工作。”
驼子和老魏走在头里,身后一干下来救灾的干部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开垦荒地的人群,老魏连说了几声不错。然后,他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双帆布手套戴上,挥起一把锄头猛干了一气,当他出了一头汗水,脱下干部服,挽起衬衣袖子还要再干的时候,大家把他劝住了。驼子带头鼓掌,围拢过来的机村人都跟着鼓掌。老魏说了一席鼓舞干劲的话,大家再次拍手。这时,就是领导该离开的时候了。
驼子陪着老魏一行从工地上下来,穿过残留的大半个村庄时,老魏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开荒的山岗,说:“林登全同志啊,我提个建议好不好?”
驼子立即就有点紧张了。
老魏笑了:“你不要紧张。为什么领导一发话你就要紧张?”
驼子不答话,一双眼睛忧心忡忡盯住了领导的嘴巴。
老魏说:“说实话吧,我这个建议真不怎么的,但你真的要这么干才行!你先答应我一定得这么干!”
“你说吧。”驼子心里非常惶惑不安。
“你就搞点形式主义,在新开的荒地下面砌一道墙!”
“那里不会有泥石流,再说,墙也挡不住泥石流啊!”
“农业学大寨,农业学大寨!”老魏有些不耐烦了,“大寨的地是什么样的?”
“楼梯一样?”
“对了,大寨田就是楼梯一样,你要拦上一两道石墙,截高填低,把坡地整平,不就是梯田了?”
驼子想告诉老魏,这个山岗浑圆,坡度很小,不必一定弄得过于平整。但他还没有开口,老魏又说:“我懂得种庄稼,你却不懂政治,不懂得我的难处,你就这么办吧,这对大家都好。”
驼子当支书的二十多年,第一次听见上面的领导对下面诉苦,说自己如此这般是因为也有难处,而不是出于“主义”和“革命”的大道理。说这些话的时候,老魏脸上真切地出现了愁苦的神情。
驼子当下就猛然点头。
老魏却还有话说:“还有,我还真要批评你几句。老同志了,伐木场来慰问,你们拒绝。伐木场也遭了灾,牺牲了十几个人,好几个人的尸体都还没有找到,机村怎么能没有一点表示?工农联盟,那是我们的立国之本啊!”
说这话时,老魏脸上的忧心忡忡的神情又加重了几分。驼子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他觉得,自己想说什么,老魏其实是知道的。然后,老魏就带着救灾队赶赴另外的地方救灾去了。驼子知道,老魏把很麻烦的事情留给了自己。驼子禁不住掌了一下自己因为一点情面就张不开来的嘴巴。
驼子知道,这几天众人合力、团结一心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果然,当他传达了修建石墙,把新垦地建成标准的大寨田指示时,那些短暂消失的怨气又冒头了:“为什么我们刚刚好一点,你们这些当官的又来胡乱指挥了?”驼子真是哭笑不得,在群众眼里,他是干部,在干部眼里,他无非就是一个农民的头头。他的感受,与这些挥舞着锄头开垦荒地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同,但他不能说出自己的感受。
人们高涨的情绪一下就变得低落了,而且不只是低落那么简单,这种低落中潜行着隐忍不发的怒火。驼子感到嗓子发干,但他还是就地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新翻出的肥沃黑土浓厚的气味四处流荡。他感到自己嗓子发干,他复述那些这些年听惯了也讲惯了的、自己并没有任何切身感受的空洞字眼。讲这些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空空的皮囊,里面没有血肉也没有灵魂,只是被风吹着,发出呜呜的声响。多少年后,他还想,要是自己不那么着急,等到晚上很正式地传达这个指示的话,乡亲们心里就没有那么重的怨气,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呢?
但他也只是想想罢了。驼子不是历史学家。刚解放时,社会主义建设事事顺遂,他是一个前红军战士,是一个共产党员。后来荒唐事越来越多,使他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在一个谎言甚至盛行于历史学家的口头与笔下的时代,倒是一个乡下老头的宿命感叹更接近事物的本质。驼子是怎么感叹的呢?暂时按下不表。会没开完,骆木匠就站到了他跟前:“支书,我有事要跟你谈谈。”
这个人是在他迁到新一村时突然出现在他们家里的,是他老婆家乡的一个亲戚,在家乡生活不下去了,跑来投奔他们。在新一村那个环境里,这个突然出现的侄儿大有主人翁气概,给他的工作惹了不少麻烦。他把村里搞阶级斗争深挖出来的一个国民党军的前上校逼得上吊自杀。后来,还是老魏帮助四处找些木工活计,不断挣来的钱让这个躁动的家伙安静下来。是老魏把他带到机村,托付给了索波。驼子没想到,回到机村,这个不安生的侄儿又在这里等着他了。
驼子说:“如果你把自己算成机村人,那你不该跟我们这些老东西在一起,年轻人都到远处去了。”
“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你应该把青年突击队撤回来。”
驼子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开。
这个手脚利落的年轻人一下绕到他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年轻人一脸怒火中烧的样子站在他面前,冲着他喊叫:“你再也不能允许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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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说谁?”
“索波!还能是谁?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索波了,他的革命意志已经消退了,他不想继续革命了!”
“继续革命”,这是这一两年时报纸上广播里越来越多提到的话。驼子其实一直不太懂得这种新说辞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样新的说法一出来,一个什么运动又要开始了。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每一种新说法出来,都会紧跟着一个运动,一个运动一来,总要有些人背时遭殃。这就像天气,乌云积聚就会带来风雨,风雨之后就是泥石流毁掉良田村庄。驼子问:“农民革命难道不是种好庄稼?他带人去开辟荒地,生产自救,这有什么错?”
“他搞封建迷信!”
“他怎么搞封建迷信?”
事情出在那条从断崖的高处下到谷底的路上。那条路在古歌里被赋予了一种神秘色彩。索波带着一干人数次往返,都是在夜里,而不是在白天。那个地方,白天看到的都是断壁悬崖,没有路,晴天是飞鹰、阴天是云雾悬停在绝壁的半腰。协拉琼巴却有本事带着大家在夜晚平安上下。这个人确实有些装神弄鬼:不能在白天,也不能打开手电或点亮火把。他把这说成是那些消逝许久的先人的指引。被批判被禁止了这么多年的封建迷信就这样大模大样地复活了。
驼子有点害怕这个因为虚无的正义之火升腾而怒气冲冲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的情形,他真的不敢肯定自己是站在正确的立场上。
. ?
“等他回来,怎么能等他回来?那时,他把每一个人的思想都搞变了!”
“现在我走不开,我要带着大家在封冻前多开地,才赶得上明年春季种上庄稼!”
“开地,开地,开地就是一切吗?索波也是用开地来堵所有人的嘴巴。你们都是修正主义,反对继续革命的修正主义!”
驼子想起来,自己家这个亲戚并不是机村的正式村民。用干部们和文件上那套话说,他是一个流动人口。他在机村没有户口。他的户口在一个更加多灾多难的地方。一个不在户口所在地生活的人就是一个流动人口。驼子说:“要是我们都是修正主义,那你就该回到你不是修正主义的地方去了。”
“你相信上下悬崖要闭上双眼……”
“那你就睁开眼睛!”
“你相信一条路上下非得是在半夜三更?”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在白天上下!”
“白天看不到路!”
“晚上你就看见了?”
“晚上也没有看见什么路!”
“那你怎么下去又上来的?”
骆氏看了自己的晚辈竟然当众与丈夫顶嘴,在众人面前感到万分的羞辱,她捂住脸嘤嘤地哭了。
协拉顿珠来到他们的面前,说:“我怎么听不懂你们的话?你们自己懂得吗?”
驼子叹口气说:“我的脑子稀里糊涂的,也不太懂那些话。”
骆木匠冷笑:“这些道理是人人都可以懂得的吗?上级不是常常说,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协拉顿珠说:“自古以来,靠嘴巴生活的上等人总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但下等人是要靠地里长庄稼才能过活啊!”
骆木匠不想与这些人再争辩了,他冷笑道:“我要向上级反映,你们这些修正主义的言论太危险了!”
众人不太觉得这个人可恨,这种人这种事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年轻人,发病一样发作一阵也就慢慢懂得世道运行的道理了。索波已经是个榜样,所以,这个年轻人无非也是在热病的发作阶段,过上两年三年,事情也就过去了。这种情形倒让大家觉出驼子的可怜与不易,所以也就原谅了他。
这时,从伐木场开来了一队人。他们一脸庄重的神情,一直开到了这个机村人正在开垦的小山岗那浑圆平坦的顶部,从活动的圆盘里拉出长长的软尺丈量,之后,又一队人扛着镐头来了。
驼子说:“社员同志们,工人老大哥支援我们来了!”
村民们也信以为真,以前遇到农忙时节,工人老大哥到了星期天,他们的共青团啊,工会啊就会组织义务的支农劳动。驼子赶忙派人回去准备热茶送到工地上来。过去,前来支援的工人不会吃农民兄弟的饭,他们可以接受的就是谢意与热茶。
“且慢,”领头的蓝工装说,“以后我们会来支援你们,但这次不是。”
这一来,马上就有人很警觉了:“你们也要开地吗?这地方是我们的。”伐木场也开了不少地,种植蔬菜。他们的蔬菜地也让泥石流毁掉大半了。
“我们的领导会来跟你们讲,我们嘛,只是照安排出来工作。”
村民们已经激动起来了。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都传染上了一种狂躁的气质,就像天空中蓄满了水分的云彩,只要稍稍扰动一下,就会有雨水倾盆而下。就在那个小山岗顶上,村民们马上就把那一队工人包围起来。他们砍光山上的树木,致使泥石流年年暴发,毁掉了机村人赖以为生的良田,在机村惟一一块不会遭致泥石流袭击的地方,机村人刚刚举起开垦的锄头,他们也扛着镐头来争夺了。“国家给你们拉来一车车的大米白面,为什么还要来跟可怜的机村人争夺这么一小块土地?”
那队蓝工装都是一些青壮年男人,机村这边,只是些半老的男人和多嘴的妇女,仅仅是数量上占着一点优势。一旦真的打起架来,伐木场还有上千人可以支援,机村有的,就是小学校的学生和一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了。但是,在这类争执中,伐木场一边总会表现出更多的克制。他们表示,只要领导发一句话,他们马上就离开。
大家的眼光就都落在了驼子身上,驼子转身迈开蹒跚的步子往伐木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