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去故更新,非止一端 · 5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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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使我永远不忘的事,使我把老行伍(我这样叫她,并不含有不恭敬的意思)看了个相当的透。我现在就来述说这件事:那天晚上,在博士家里,有一个小小的聚会。原来维克菲先生到底给捷克·冒勒顿先生把事由安排好了,给他在东印度公司找到了当一名低级职员或者那一类的差事,那天晚上冒勒顿先生就要起身往印度去。这个聚会就是为了给冒勒顿先生送行的。同时那天又正碰上是博士的生日。我们学生放了一天假,上午,我们给博士送了礼物,学长代表我们对他致词,我们大家就对他欢呼,一直欢呼到我们把嗓子都喊哑了,把博士的眼泪都喊出来了才罢。到了晚上,维克菲先生、爱格妮和我自己,就一块儿到他家里,赴他单给我们几个人体己开的茶会。

捷克·冒勒顿先生在我们之前老早就到了。我们进门的时候,斯特朗太太,穿着一身白衣服,戴着樱桃色的绸带花结儿,正在那儿弹钢琴;冒勒顿先生就靠在她身后,替她翻琴谱。她回身迎接我们的时候,我觉得,她那红白分明的容颜,没有平素那样焕发绚烂、如花似朵,但是她看着却非常地美丽,惊人地美丽。

“今天这个日子,博士,”我们落座以后,斯特朗太太的妈妈说,“我还忘了应该给你道喜了。不过,我这一方面,绝不止仅仅给你道道喜就完了,这是你可以想得出来的。现在让我祝你百年长寿好啦。”

“我谢谢您啦,夫人,”博士回答说。

“百年长寿,百年长寿,百年长寿,”老行伍说。“我这个祝你百年长寿,不但为的是你自己,还为的是安妮,为的是捷克·冒勒顿,为的是许多许多别的人。约翰〔11〕,你当年还是个小鬼,长得比考坡菲少爷还矮一头那时候,你都怎么在后花园里的醋栗树后面,和安妮两小无猜地装作小情人儿,那番光景,我现在想起来,就跟昨儿的事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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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爱的妈妈,”斯特朗太太说,“您快别再提那个话啦吧!”

“安妮,你别这样不通人情啦,”她母亲回答她说。“你现在已经是一个结过婚、都老了的女人了,听了这个话还脸红,那你什么时候听了这个话才能不脸红哪?”

“老了?”捷克·冒勒顿先生喊着说,“安妮老了?你得了吧。”

“我并没说错啊,约翰,”老行伍回答他说。“因为,从实际方面讲,她的确是一个结过婚、都老了的女人么。当然喽,按着年纪说,绝不老——因为你多会儿听见我说过,或者说,不管什么人,多会儿听见我说过,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按年纪说就已经老了哪!我这是说,你表妹是博士的太太,既是博士的太太么,那么,按着她是博士的太太这种身分论起来,就得像我说的那样,说她老了。你表妹做了博士的太太,你可就算交了好运了,约翰。你有这样一个妹夫,你还愁找不到有势力、肯帮忙的朋友!我还是不嫌冒昧,预言在先,你要是能不辜负他帮助你这份厚意,还有更大的忙在后面等着哪。我还是不爱要虚面子,不好摆空架子。我从来就没有犹豫过的时候,一直就老实坦白地承认,说我们家有的人需要朋友帮忙。原先还没有你表妹的裙带关系、给你找到了朋友之前,你就是咱们家一个需要朋友帮忙的人。”

斯特朗博士,一心无他,只知慷慨,听了这个话,当时把手一摆,好像是说,这算不了什么,用不着把捷克·冒勒顿先生老挂在嘴上,惟恐人家忘了他曾受人之惠。但是玛克勒姆太太反倒跑到紧挨着博士放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把手里的扇子放在博士的袄袖上,说:

“别价,我的亲爱的博士,要是我对于这一层,太絮絮叨叨的了,那你可一定得原谅我,因为我对于这一层,感觉得太强烈了。我叫这个是我的一心疯,我一心迷上这个啦,叫我不说还真不行。有了你,我们大家都跟着上了天了。你真是一位恩人,这是你知道的。”

“对不起,你别价,你别价,”老行伍回答说。“这阵儿在座的既然没有别人,只有咱们这位亲爱的知心老朋友维克菲先生,那你要是再压制我,不许我说,我可绝不答应。要是你老这样犯死凿儿,你可别说我拿出丈母娘的款儿来,骂你一通。我这个人,就是心眼儿实,嘴头儿敞。我这阵儿要说的也就是你对安妮求婚、把我闹得不胜惊讶那时候说过的——我那时多么惊讶,你还记得吧?我并不是说,求婚这件事本身,有什么出乎常情的地方,要是那样说,还不得把人笑死!我是说,你和她那可怜的爸爸是那样的老朋友,你又那样从她六个月那么大就认得她,所以我可就连半点也没有想要拿那种资格来看待你。反正,不论怎么说吧,半点也没有拿你当一个打算结婚的人看待。我没有别的,就是这个意思。”

“好啦,好啦,”博士笑嘻嘻地答道,“这些话不要再提啦。”

“我还就是要提,”老行伍把扇子竖着放在博士的嘴唇儿上〔12〕,说。“我还是提定啦。我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翻腾出来,就为了要你们听出来有什么错了的地方好驳斥我。好啦!我那时跟着就把话对安妮说了,告诉她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我对她说,‘我的亲爱的,斯特朗博士可是郑重其事地重礼厚聘跟你求亲来啦。’我这个话里有一丁点儿劝诱逼迫的意思吗?没有。我只说,这会儿,安妮,你可得马上就把你的真心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对什么人已经有了心啦哪?她一面哭一面说,‘妈妈,我还太年轻,’——她这个话一点也不假——‘我还连半点儿都不懂得,什么叫有心,什么叫无心哪。’我就说啦,‘你这么一说,我的亲爱的,那我可以开保票,说你还没对什么人有心哪。’我又说啦,‘不管怎么说吧,我爱,人家斯特朗博士可正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哪,咱们好歹一定得给人家个回话。咱们可不能老叫他像现在这样,把颗心永远提溜着。’安妮仍旧哭着说,‘他是不是没有我,就没有快乐啦哪?要真是那样,那我想,我为了尊崇他、敬重他,也不能不嫁他。’她这样一说,事情就算定了。那时候,只有到了那时候,我才对安妮说,‘安妮,斯特朗博士不但要做你的丈夫,他还要代表你故去的父亲,做咱们这一家的家长,教导咱们这一家处世做人的道理,维持咱们这一家的门第家风,我还可以说,帮助咱们这一家的生活家计哪;简单地说吧,做咱们这一家的恩人哪。’我那时候就用了这种字样,我今儿用的还是这种字样。要是说我这个人还有一丁点可取的地方,那就是我前前后后,永远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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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克勒姆太太说这番话的时候,她女儿一直坐在那儿,身子一动不动,嘴里一声不响,眼睛盯在地上;她表哥就站在她身旁,眼睛也盯在地上。她母亲说完了这番话,她才用颤抖着的声音,非常轻柔地说:

“妈妈,我只希望,你的话都说完了吧?”

“没有,我的亲爱的安妮,”老行伍回答说,“我还没有都说完哪。既然你问了我这句话,我爱,那我就得回答你说,我还没说完哪。我还得抱怨你哪,说你对你自己家里的人,实在有点儿不近人情;不过,抱怨给你听既然没有用处,那我还不如抱怨给你丈夫听哪。现在,你这位亲爱的博士,你瞧一瞧你这个傻呵呵的太太吧。”

博士把他那慈祥的脸,带着淳厚、温蔼的微笑,转到他太太那一面儿,那时候,他太太把头伏得更低。我注意到,维克菲先生一直使劲拿眼盯着她。

“我前些天碰巧跟那个淘气的小东西儿说,”她母亲把前话续提,同时开玩笑的样子又把脑袋摇晃、又把扇子摇摆,“我们家里出了点事儿,她可以跟你提一提——实在说起来,我认为,一定得跟你提一提——你猜她怎么说来着?她说,跟你一提那个话,就等于是跟你告帮,而你这个人,那样慷慨,她跟你一告帮,就没有不成的,这样一来,她可就不好提了。”

“安妮,我的亲爱的,”博士说,“那你就不对了。你那样,那不就等于剥夺了我的一种乐趣了吗?”

“我当时也几乎就完全是这样说的!”她母亲喊着说。“我说,下一回,再遇到这种情况,我知道她该跟你说,可由于刚才她说的这种原因而不肯说,那我可就不管合适不合适,要亲自跟你说啦。”

“你肯亲自跟我说,那我可就高兴极了,”博士回答说。

“这么一说,那我可以亲自跟你说了?”

“当然可以。”

“那么,好啦,那到了该说的时候,我可就要说了。这可是一言为定啦。”当时她想办的事,已经如愿以偿了(这是我认为是那样),她就用扇子把博士的手轻轻地敲了好几下(未敲之前,先吻了扇子一下),跟着凯旋而归的样子,回到了她原先坐的地方。

这时候,有更多的人来了,其中有两位教师和亚当斯,于是谈话的内容就变为一般性的了,这样一来,自然要转到捷克·冒勒顿先生身上,于是大家就谈起他这趟旅行,谈他要去的这个国家,谈他都有什么打算,都有什么前程。他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以后,就要登上征途,先坐雇脚驿车去格雷夫孙〔13〕,他要坐着作这趟旅行的那条船,就停泊在那儿。他这一去——除非他请假,再不就是因健康关系,需要休养,可以回国——要再回来,我可就不知道得过多少年了。我记得,大家当时都一致认为,无可争辩的是:印度这个国家,平常都把它说得非常荒诞失实,其实它并没有让人真正嫌恶的情况,只不过偶尔有一只两只老虎什么的,再就是一天里面,气温最高的时候,有些炎热。我自己这一方面呢,就把捷克·冒勒顿先生看作是一个近代的辛巴得〔14〕,脑子里把他想象作是所有印度那些王公的密友,老坐在天棚底下,抽曲里拐弯的金水烟袋,如果把拐弯的烟管都伸直了,烟管都能有一英里那么长〔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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