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去故更新,非止一端 · 6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5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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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朗太太很会唱歌,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因为我时常听见她自己一个人唱着玩。但是那天晚上,却不知道是她怯场,当着许多人,不好意思唱呢?还是嗓音失润,唱不出来呢?反正不管怎么吧,她却一点不错,完全不会唱了。她有一次,本来要和她表兄冒勒顿先生来一个二重唱,但是却连开口都没办到。后来,她要一人独唱,一起头儿还唱得非常好听,但是唱着唱着,她的歌声却突然一下中断,再也接不下去了,把她闹得非常难过,把个脑袋低低地伏在钢琴键上。那位好心眼儿的博士,就说她这是沉不住气,他想要让她镇静一下,就提议教大家玩罗圈儿牌,其实他对于玩这种玩意儿的技巧,就跟他吹长号的技巧一样。不过我看到,老行伍要跟他合伙儿,一下就直截了当地,把他拿住,再不撒手了,同时教他把他口袋里所有的银币,全都交给她,这就是她给博士上这种玩意儿的课最初步的开场。

尽管老行伍那两个蝴蝶,老紧靠博士身旁蹁跹飞落,一时不离看着博士,尽管那两只蝴蝶惹了多少烦躁,发了多少恼火,但是博士闹的错儿还是数不过来,虽然如此,我们大家玩的还是很欢乐的。斯特朗太太谢绝参加,理由是,她有些不大舒服。她表兄冒勒顿就说,他得拾掇行李,也谢绝参加。不过他把行李拾掇完了,却回来了,他们两个于是一块儿坐在沙发上,说起话来。有的时候,斯特朗太太跑过来,在博士身后,看博士手里的牌,告诉他该打哪一张。她站在他身后的时候,脸上非常灰白,同时我觉得,她指点牌的时候,手都有些哆嗦。但是博士却觉得,他太太照料他,就很快活了,即便他太太的手真哆嗦,他也看不出来。

在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大家就没有玩牌的时候那样欢乐了。每一个人好像都觉得,这样一种别离,使人不免黯然销魂,别离的时间离得越近,这种心情就越厉害。捷克·冒勒顿先生尽力作出有说有笑的样子来,但是却老那样拘拘束束,矫揉造作,因此把事态弄得更糟,而老行伍呢,据我看来,并没能改善局面,她老喋喋不休,净说当年捷克·冒勒顿先生幼小时期的一些琐事。

但是博士呢,他,我敢说一定,却正相信他是在那儿使人人快活,所以非常高兴,一点也没想到还会有别的情况,一心认为,我们大家都是在那儿快乐到极点。

“安妮,我的亲爱的,”他说,一面看了看他的表,同时把酒杯斟满,“你表哥起身的时间已经过了,咱们别再拽着他啦,因为时光与潮水——在目前的场合里,二者都有关系——都是不等人〔16〕的。捷克·冒勒顿先生,在你的面前,正有一个长途和一个异国等着你哪,不过许多许多人,过去都曾有过这种前程,而且许多许多人,将来一直到地老天荒,也要有这种前程。你现在正要乘风扬帆啦,这种风曾把成千成万的人顺利地吹上了幸运的路上,曾把成千成万的人欢乐地吹回了自己的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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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端端的小伙子,”玛克勒姆太太说,“你从他怀抱儿的时候起就看着他长大了,可要离开你的眼,到天边外国去,要把他熟悉的一切,全都撂在后边,却一点也不知道,什么要来到他面前,这种情况是令人伤心落泪的,不管你从哪一方面看,都得说是令人伤心落泪的。一个年轻人,作这样的牺牲,实在应该有人不断地加以支持,给以照顾。”她说到这儿,拿眼看着博士。

“你出去了以后,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快,捷克,冒勒顿先生,”博士接着说,“我们这些不出去的,日子也会过得很快。我们中间有些人,也许很难指望能活到你回来的时候欢迎你,这也是事理之常。如果不能指望,那只能退一步,希望能活到你回来,欢迎你了。我就只能希望希望。我不必絮絮叨叨地尽着对你进忠言、惹你腻烦啦。你一直永远就有个榜样在你眼前了,这个榜样就是你表妹安妮。你要尽力学她那些优良品质,学得越像越好。”

玛克勒姆太太使劲又扇扇子,又摇脑袋。

“再见吧,捷克先生,”博士说,一面站起身来。他一站起来,我们也都跟着站起来了。“我祝你,在出国的征途上一帆风顺,在国外的事业上一帆风顺,在回国的归程中,一帆风顺!”

我们都对冒勒顿先生干杯,都跟他握手,握完了手,他匆匆对在座的女客告别,就忙忙叨叨走到门外,在那儿正要上驿车,我们这些学生们,向他发出像整整一排连珠炮的欢呼声,那时我们专为这种目的,聚在草坪上。我跑到学生队里,去增加他们的声势,那时候,驿车往前开动,我站在离驿车很近的地方,在当时那种呼声喧闹和尘土飞扬之中,清清楚楚地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象是:我看到捷克·冒勒顿先生坐着车叽里咕噜走过的时候,脸上骚乱激动,手里拿着一件樱桃色的什么东西。

我们学生给了博士一排连珠炮似的欢呼,又给了博士夫人另一排,于是学生都散去,我也回到屋里,只见屋里所有的客人都围着博士站在那儿,谈论捷克·冒勒顿先生怎样离去,怎样挺过去了,又怎样感觉,以及其他等等。大家正在谈着这些话的中间,玛克勒姆太太忽然喊道:“安妮哪儿去了哪?”

哪儿也看不见安妮,大家高声叫她,也听不见她回答。跟着大家都挤成一团,抢着往外跑,要看看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们看见她躺在门厅的地上。大家刚一见这种样子,都大吃一惊,后来一看,原来是她晕过去了,于是用了普通治晕的办法,她就还醒过来了。那时候,博士把她的头放在他的膝上,把她的鬈发用手给她撩在一边,往四外看着,嘴里说:

“可怜的安妮,她的心太实了,太软了!这是因为她跟她从小就一块玩儿的朋友和伴儿——她心疼的表哥——分离了,才闹到这一步。啊,真可怜!我真难过!”

她睁开眼睛了,看到了她在什么地方,看到了大家都站在她身旁,有人搀着她,她才站起身来,在站起来的时候,把脸转到一边,为的是她好把脸靠在博士的肩头上,再不就为的是好把脸遮起来,我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了哪一种。我们大家都回了客厅,好让她和博士,还有她母亲,单独留在那儿,不过她说(当时好像是这样),她觉得,从早晨起,没有比这阵再好的了,她倒愿意他们把她带到我们中间,因此他们就把她带到客厅里,安置在沙发上坐好。我只觉得,她的面色很苍白,身子很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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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我的亲爱的,”她母亲一面给她整理衣饰,一面说,“你瞧!你的花结儿哪儿去了哪?你们不论谁,麻烦一下,给我们找一找,安妮丢了一个花结儿,一个樱桃色的花结儿。”

那个花结儿就是她戴在胸前的那一个。我们大家都一齐地找,我自己就到处找,这是我现在敢说一定的;但是谁也没找到那个花结儿。

“你还想得起来,你最后在什么地方还戴着花结儿吗,安妮?”她母亲说。

她回答她母亲的时候说,她认为,就是刚才不大的一会儿,她还好好地戴着那个花结儿哪。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认为她脸上灰白得很,或者说,即便不是灰白,也绝不是发红。她说了这句话,跟着说,花结儿丢了就丢了吧,那不值得麻麻烦烦地找了。

她虽然这样说,大家还是又找了一回,但是仍旧还是没找得着。她于是求告大家,别再找了,但是还是有人东一头西一头瞎找了一气,一直到她完全好起来,大家都告别的时候。

我们——维克菲先生、爱格妮和我自己,慢慢地走着,回到家里,爱格妮和我一同欣赏月色,维克菲先生就一直地老把眼睛瞅着地上,他几乎就没把头抬起过。后来,我们到底走到自己的门口儿了,那时候爱格妮才发现,她把她那个小网袋撂在后面了。我好容易得到了一个服侍她的机会,所以就跑回去,给她找网袋儿。

我先到吃晚饭的屋子里去了一下,因为爱格妮的网袋儿就撂在那儿,不过那时候那个屋子已经一片漆黑,空无一人了。但是这个屋子却有一个门,和博士的图书室通着,那个门现在正开着,隔着门从图书室那儿漏出一道亮光来,我一见这样,我就来到图书室,打算对他们说明我的来意,同时跟他们要一支蜡烛。

博士正坐在壁炉旁边他那把安乐椅上,他那年轻的太太就坐在他下手一个凳子上。博士脸上带着一副恬然自适的笑容,正在那儿把他那部不知何时能完的字典稿子里某些理论的解释或叙述高声朗诵。他太太就仰着头瞧着他,不过她仰起来的却是那样一副我从来没看见过的脸,脸形那样美丽,脸色那样灰白,神气那样心不在焉、一个劲儿地出神儿,那样满含着狂乱的恐怖之情,好像魂灵离壳、在睡梦中一样,至于究竟是什么恐怖之情,我是无以名之的。她那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她那棕色的头发,分成两大厚绺儿,披散在她的两肩上,披散在她的白色衣服上,衣服因为没有花结儿绾着了,都不整齐了。我现在虽然能清清楚楚地想起她那副面貌来,但是我却说不出来当时它表现的是什么。即便现在,虽然那副面貌,又在我这个更成熟的眼光里出现,我都说不出来,它表现的是什么。悔恨、耻辱、羞愧、骄傲、情爱、信赖,所有这种种感情我全看到了,而在所有这种种感情里,我都看到那种我无以名之的恐怖之情。

我这一进去,我这一说明来意,说明要做什么,把她从梦中唤醒。我这样一来,把博士也给搅扰了,因为,我回到这屋子,要把我从桌子上拿走了的蜡烛重新放回原处,那时候我看到,博士正像一个老爸爸那样,用手拍他太太的头,同时说,他是个毫无慈悲的老厌物,居然忍心不顾她的情况,硬把字典稿子念给她听;又说要她去睡觉。

但是她却用快速、急切的口气请求她丈夫,允许她待在那儿,让她心里确实感到,那天晚上,她丈夫对她推心置腹(我听到她嘟囔着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一类的话)。跟着,在我离开那个屋子、走出门去、她瞥了我一眼之后,我看到她把自己的手交叉着放在博士的膝上,以同样的面貌(不过稍稍有些安静下来的样子)看着博士,于是博士又念起他的稿子来。

当时这番光景,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并且事情过了以后,这番光景很久很久我还记得,关于这一点,以后到了适当时候,我还有机会详细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