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想到我们以后能在这件了不起的工作上合作,极为高兴,所以我们决定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就开始。我们要在每天早晨做两个钟头,在每天晚上做两个或者三个钟头。星期六不算在内,因为那一天我休息。星期日我当然也休息。我认为这种安排,条件很宽。
我们把计划这样安排得双方满意以后,博士就带我去见斯特朗太太,只见她正在博士的新书房里,给他的书掸尘土——这是一种特权,他那些心爱的书,神圣不可侵犯,他从来不许任何别的人着手。
他们为我起见,把早饭推迟了,我们于是一块儿在桌前坐下。我们刚刚坐下不久,我还没听到有任何动静,表示有人要来,我就从斯特朗太太脸上的神色里,看到有人要来的样子;果然跟着就有一位绅士,骑着马来到栅栏门前;他下了马,把缰绳络在胳膊上,好像丝毫不客气的样子,把马牵到一个小院子里。那儿有一个空着的车房,车房墙上有一个铁环儿,他就把马拴在铁环儿上,手里拿着马鞭子,进了我们吃早饭的起坐间。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捷克·冒勒顿先生。我认为,捷克·冒勒顿先生到印度去了一趟,一点也没出息。不过,我当时对于一切不肯在困难的树林里把树木斫掉的青年,都恨他们没出息,不长进,而深恶痛绝;所以我这种印象,看起来应该打相当的折扣。
“捷克先生!”博士说,“考坡菲!”
“捷克先生,你吃了早饭没有?”博士说。
“我简直地就很少吃早饭,先生,”他说,同时在安乐椅上把脑袋往后一靠。“我觉得吃早饭是件腻人的事儿。”
“今儿有什么新闻没有?”博士问道。
“什么新闻也没有,先生,”冒勒顿先生答道。“有一段报道,说北方的人,因为忍饥挨饿,有不满的情绪;不过,不定什么地方,总是有人忍饥挨饿,情绪不满。”
博士显出正颜庄容的样子,同时,好像想要换一换话题似的,说,“那么,这是没有什么新闻了。没有新闻么,人家都说,就是好新闻。”
“报上还有一段很长的报道,先生,说一个人,叫人谋害了。”冒勒顿先生说。“不过老有人叫人谋害了,所以我没看那段报道。”
我认为,对于人类一切的活动和情感表示毫不在乎,在那个时候,还不像后来那样令人觉得高人一等。我知道,从那时以后,这种态度,非常时髦。我曾看见过,有人把这种态度表现得异常成功;因为我曾遇到一些时髦男女,可以看作生来就跟毛虫一样。但是在那个时候,这种态度,却给了我特别深刻的印象;因为那时候,这种态度对我说来,还很新鲜。但是这种态度,却绝对没有使我对冒勒顿先生更加尊敬,或者更加信任。
“我到这儿来,只是要问一问,今儿晚上,安妮要不要去听歌剧,”冒勒顿先生转到安妮那一面说。“在这一季〔1〕里,要听好歌剧,这是最后一夜了,那儿有一个演员,她真该听一听。那个演员唱得太好了。不但唱得好,还丑得那样叫人着迷。”他说完了,他那种懒洋洋的老样子又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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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对于一切能使他那个年轻的太太高兴的事全都感到高兴,所以转到他太太那一面说:
“你一定得去,安妮。你一定得去。”
“我倒是不愿意去,”她对博士说。“我愿意在家里待着。我倒很愿意在家里待着。”
她没看她表哥,就转身对我谈起来,问我爱格妮怎么样,她能不能来看她,她是不是那一天就会来看她;她说的时候,非常地沉不住气;那时博士虽然正往面包上抹黄油,但是那种情况太明显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没瞧出来。
不过他却又真没瞧出来。他只脾气柔和地对她说,她是个年轻的人,应该寻开心,找乐子,决不可以叫一个老而呆滞的家伙弄得也呆滞起来。他又说,他还要叫她把那个新演员的歌儿唱给他听哪;要是她不去听,那她怎么能唱呢?这样,博士硬替她订好了晚上必去,同时请捷克·冒勒顿先生回来吃正餐。事情既然这样结束了,冒勒顿先生就走了;我想,大概是到他买缺的那个机关里上班儿去了;不管是不是吧,反正他骑着马走了,样子特别显得懒洋洋的。
我很好奇,第二天早晨,想要知道一下,她到底去了没有。她并没去,却打发人到伦敦市内,托辞把她表哥谢绝了;下午就出门看爱格妮,还硬叫博士陪着她一块儿去。博士告诉我,他们回家的时候,是从田野徒步走回去的,因为那天晚间,天气清爽宜人。我纳闷儿,不知道如果爱格妮不在伦敦,她是不是会去听歌剧?爱格妮是不是对她也发生了一些好的影响?
我认为,她的样子,并不很快活;但是她脸上却是一派正气,不然的话,那就是一片虚伪了。我和博士一块儿编词典的时候,她老坐在窗户那儿,所以我时常偷偷地瞥她一眼。她还替我们预备早饭,我们一面工作,一面匆匆忙忙地吃几口。我九点钟走的时候,她跪在地上博士脚前,替博士穿鞋、打裹腿。她脸上有一层淡淡的阴影,那是青绿的枝叶在楼下敞着的窗户外面,扶疏摇曳,投到她脸上的。那天晚上博士看书的时候,她仰起脸来看他,那种光景,是我往博士公堂去一路上所想的。
现在我忙得可以,早晨五点钟就起床,夜里九十点钟才回家。但是,我这样一刻不歇地工作,却给了我无限的安慰。我从来也不曾有由于任何原因而慢慢走路的时候;我热烈地感觉到,我越刻苦勤劳,我就越励志力行,以期无负于朵萝。我现在这种改变了的情况,我还没对朵萝透露呢;因为过不几天她就要去看米尔小姐了,我打算把我要告诉她的一切,都推迟到那个时候。我现在只在我给她的信里(我们所有来往的信,都是由米尔小姐私下传递)说我有许多话要跟她谈。同时,我用的熊油〔2〕分量减少了,香皂和香水,全不沾身了;以异常低廉的价格把三件背心卖了;因为那三件背心在我这种刻苦的生活中穿起来太奢侈了,很不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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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这种种措施还不满意,我心热如火,还想更多做一些事,因此我就去拜访特莱得。他现在住在侯奔区城堡街一所房子的花墙后面〔3〕。狄克先生已经同我一块儿到过亥盖特两次,又和博士作起伴侣来了,我这回拜访特莱得,也把他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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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以把狄克带去,因为他深刻地感到我姨婆的逆境,又真诚地相信我工作得比摇船的奴隶或者监狱里的囚犯还要刻苦劳累,而他却一点有用的事儿都不能做,因此他就烦躁忧闷起来,弄得精神沮丧,食欲不振。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他那个呈文的完成,比起以前来,越发遥遥无期。他越死气白赖地写他那个呈文,查理第一那个倒霉的脑袋越要掺进去。如果我们不能出于好心骗他一下,或者不能叫他真正做点有用的事(那自然更好),我就真正害怕他的病会越来越重;因此我决定问一问特莱得,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有。我们去拜访他以前,我先写了一封信给他,把一切遭遇完全对他说了。特莱得给了我一封了不起的回信,表示他的关怀和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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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他那儿,只见他正辛勤地作笔墨生涯。在那个小屋子的一个角落上,就摆着那个花盆和小圆桌,作为使他心神清爽的爱物。他热烈地欢迎我们,跟狄克先生一会儿就成了莫逆之交了。狄克先生坚决地说,毫无疑问,他从前碰见过特莱得。我们两个都说,“那是很可能的。”
我想和特莱得商议的第一件事是这样:我曾听人说过,各界许多成了名的人,都是以报道国会辩论开始他们的事业的。特莱得从前对我提过,说他的希望之一,就是投身于新闻界。我把新闻和报道国会辩论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在给特莱得的信里告诉他,说我想要知道一下,我怎么就能取得做这种事的资格。现在特莱得根据他打听的结果,告诉我说,想把这种事做得完美,除了很少的例外,一般都得熟练机械式的技巧,而要完全熟练这种技巧,换一句话说,要完全熟练地掌握速记记录术和速记翻译法的秘诀,就跟掌握六种语言一样地难。要是孜孜不懈,持之以恒,总得有好几年的工夫,才能达到这种目的。特莱得本来以为,他这样一说,这个问题就算解决了。他这种想法本来也很在情在理,但是我却不是那样想法。我只觉得,这儿真是几棵大树,需要我来斫伐,所以马上就拿定主意,要手拿斧头,把这一片荆棘铲除干净,开辟出一条能够达到朵萝所在的路来。
“我真感激你,为我费神,我的亲爱的特莱得!”我说。“我明天就学起来。”
特莱得吃了一惊,那本是毫不足怪的;但是他对于我怎样大喜若狂的心情,却还一点都不了解。
“我要买一本书,具有这种技术的完备体系,”我说,“在博士公堂里学习;因为在那儿,我的工夫差不多一半儿是空着的。我要先记录我们那个法庭里的辩论,作为练习——特莱得,我的亲爱的好人,我一定要掌握这种技术!”